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九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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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談談。」 糟糕!于而龍心想:一頓教誨是免不了的啦!他覺得實在無可奈何。如今喜歡誨人不倦的老師未免太多,寫過一個劇本,發表兩篇小說,居然大言不慚地談論創作經驗,有的人沾沾自喜,甚至連老婆的功績也要捎上一筆。魯迅答《北斗》社問,才那麼幾條,可這些老師們倒好像著有《戰爭與和平》或者《人間喜劇》等等巨作似的,也不嫌臉紅和肉麻。看來這胖子饒不了他,於是向訓導者建議:「就在井臺邊簡單談談不行嗎?」心裡卻在反抗:紙張緊張,篇幅有限,你那些屁不放,死不了人的。 「不方便吧?」他一向在三王莊說了算數的,便不准反駁地答覆。 「沒有什麼不可公開的。」 于而龍怎麼能離開井臺呢?那裡曾躺過一個被土匪殘酷殺害的孩子呵!記憶像苦澀的海水把他淹沒,那是母親的淚水。淒慘的哭聲還在耳邊響著,那是母親的控訴,血和淚交織著在震撼遊擊隊長的心啊! 于而龍誠摯地喚了一聲:「同志,你聽我說——」 「誰是你的同志?」他瞪了一眼。 于而龍苦笑著,正如當年高歌用一雙穿草鞋的腳表示革命一樣,這位幹部得把嘴上的陣線分清,就好像被來歷不明的人喊一聲同志,就有成為對方同夥的危險,這種革命的純淨是多麼形式主義啊!殊不知有些「同志」比敵人更壞,年輕人,也許你不信,但是井臺上那孩子的屍體使于而龍明白了這一點。 「好吧!我不稱呼你同志,但是,我想請教,在這個井臺上,憑弔一位最早為石湖獻出生命的小同志,總是該允許的吧!」 「你少給我掉槍花!」 「你說什麼?」 「馬上跟我走,少廢話!」他狠狠地拉住于而龍的手。 于而龍有些慍怒地問:「假如你路過你親人的墳前,能不站住腳看上一眼麼?」他甩開了那個幹部。 這個被激怒的人,一把抓緊:「你不要胡扯淡!」 于而龍使勁掙脫了他:「年輕人,你爹媽就教育你用這樣的語言,來同老年人講話嗎?」 那幹部惱羞成怒,尤其在那位小家碧玉面前,更是有失體面,於是啪地一拳,直沖于而龍而去。投之以桃,報之以李,遊擊隊長認為不回答也實在太不客氣了。 他橫起胳膊,格開了對手捅過來的相當厲害的右長拳,看來,那是一個受過擒拿格鬥訓練,習慣以拳頭代替政策的人,而且半點羞恥之心都沒有,對付一個老頭子,竟用這樣辣手的拳腳。于而龍一使勁,把他摔到一邊去。 于而龍雖然六十出頭,雙鬢斑白,並且患有冠心病,但他筋肉間還保存有張帆使舵的力氣,那靈活敏捷的勁頭,並不亞於這位肚子變得沉甸甸的年輕幹部,他三閃兩躲,使對手撲了好幾個空。最後,狡猾的于而龍把他引到花壇旁,井臺邊,那塊濕漉漉的長滿青苔的地方,虛晃了一拳,那人踉蹌了兩步,沒踩穩,摔了個四腳朝天。他氣急敗壞地喊叫:「別讓壞人跑掉,綁住他。」 他站在那裡:「放心,我決不會跑掉!」 這種沉著的笑,和不打算逃跑的鎮定神態,使得那些飯館裡的人員,不敢執行「綁住他」的命令。于而龍侃侃地發表著評論:「你們以為好人壞人,像國產電影一樣,一眼就讓你看出來?正因為有這樣的觀眾,他們才問心無愧地生產出三流四流影片。」他走近那個摔痛屁股的幹部,伸出手去,攙扶他站起,心裡思忖:「我和王緯宇相處了四十年,直到今天,才算初步有個認識,還談不到徹底;何況咱倆素昧平生,只是萍水相逢呢?」於是客氣地說:「好吧,我忘帶證件,那也該允許我找一個證明人吧?」 他粗暴地問:「誰?」 于而龍本想列舉老林嫂、水生、老安、老遲這些普通老百姓的名字,但是一看對方臉上凶悻的氣色,多少有些惡作劇地報了一下他頂頭上司的官銜:「你不信,可以打個電話,問問你們縣委的王書記嘛!」 一提王書記,整個庭院裡的氣氛,變得輕鬆多了,再不那麼劍拔弩張了。花朵是那樣鮮豔,枝葉是那樣繁茂,抬頭望天,連天色都藍得那麼可愛,飛得很高的叫天子,也唱得格外的優美動聽。 什麼時候,人們心靈深處的這種劣根性才能清除啊? 于而龍的性格是有點怪,不那麼隨和,剛才讓他去,他不去。現在,他倒樂意跟隨那個幹部,像個嫌疑犯似的,在三王莊的街道上大搖大擺。平靜的漁村好像頭一回碰上熱鬧的場面,一串人,在追逐圍看這個外鄉人。 「賣假藥的。」有人在他身後悄聲地介紹。 「當場在飯鋪裡給逮住了。」有人在證實著。 他想也許曾經向服務員討了杯水,吃了一片長效硝酸甘油的原故,要不,對於花草的興趣而誤解配什麼中藥?他笑了,由於一張證明的疏忽,而成了當場拿獲的假郎中。 終於來到了辦公室,無需介紹,于而龍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當年高門樓的花廳。那些彩色玻璃鑲嵌起來的扇,歷經戰火,還保留著一點殘存的遺跡。他記得,當年曾經是金碧輝煌過一陣的,然而,時過境遷,如今看上去,粗俗不堪,一點吸引力都不存在了。 那個幹部多少是半信半疑地,並不十分理他,于而龍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,摸出雪茄,悠然自得地抽著。這使那個幹部皺眉頭,在等電話的空隙,琢磨著這位像主人一樣抽煙的旅行家,或許真是有板眼的大傢伙,要不就是個熟練的騙子手。竟敢打縣委書記的牌子來嚇人,沒准還能搬出地委一把手呢! 真是不幸而言中,正當王惠平額頭沁出汗珠,四處尋找失蹤的遊擊隊長,下落不明的時候,三王莊打來的電話,像是給落水的人,扔過來的一個救生圈。因為特地從專區來看望老戰友的江海,正坐在他面前,並且用深含責備的眼光看著他說:「你看你是怎麼搞的嘛?」 其他幾位縣級領導人也都覺得很抱歉。 老鹽工說:「我就惟王惠平是問,你們不負任何責任。」 「……什麼?有個人認識我,要我證明?誰?」 于而龍聽得出電話裡傳來的王惠平著急的聲調。 「……你問一問,他姓什麼?可能是支隊長吧?該死,怎麼我才給公社黨委打電話問過,說是沒見,我估計他會去三王莊。」 「老同志,您貴姓?」那個幹部捂住聽筒詢問。他一聽到那怪耳熟的三個字,從旅行家嘴裡吐出來,立刻舌頭好像僵得不那麼好使地向王惠平彙報:「是他。他就是——」 但王惠平比他更著急,截住他的話:「你對支隊長講,請他無論如何等一等,地委江書記看他來,我馬上派遊艇去接……不,不,我和江書記到三王莊!」 「什麼?地委江書記?——」但對方把電話掛了。 于而龍站起來:「同志,我可以走了吧?」 現在,他的臉上完全堆滿了笑,映著紅紅綠綠的光彩,簡直像一篇甜得流蜜的頌詩,趕緊搬過一張籐椅給他換坐,還從抽屜裡取出好茶葉,沏了一杯茶端給他:「支隊長,支隊長,我們都是只聽說你的名字,沒見過你的面,所以——」他笑得很自然,「請你等一下,縣委王書記,還有地委江書記,馬上就到——」 江海,濱海支隊的老戰友啦! 他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初那頓小宴的回憶裡去了…… 那晚,當烤鴨削得只剩下骨架,那位師傅端走去燒湯,服務員也退出房間的時候,路大姐笑著對周浩講:「看起來,二龍好久不打仗,槍丟得太生了,連一點預感都覺不出。」 周浩莞爾一笑:「按理說,戰士嘛,對於金鼓殺伐之音總該敏感些。」 一家人都被老兩口的話給攪糊塗了,尤其是于而龍,如墜五里霧中,瞪著春風滿面的「將軍」。 周浩笑吟吟地要來解釋疑團了:「好,我來講一講,為什麼我第二次想喝酒?二龍,你不要鼓起眼睛看我。」他晃一晃茅臺酒的瓶子,知道酒不算太多了,向大夥說:「咱們約法三章:第一,不許再添酒,第二,不許喧嘩,第三,聽見了只當沒聽見。好——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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