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九六


  那是他終於托人在友誼商店,買了一個漂亮的玩具娃娃,第一次去拜訪她的小家庭時,談論起來的。似乎那位牧豬放羊的工程師和他的嬌小妻子抱著同一觀點。

  像她媽媽一樣的小瓷人,一眼瞥見了娃娃,高喊著姥爺,仿佛小燕子一樣,飛到站在門外的于而龍懷抱裡。

  他問孩子:「你喜歡嗎?」

  她點點頭,緊緊地摟住那個娃娃。

  「那我們再認識一次,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

  「我叫成果,姥爺!」

  「什麼?」他聽得有些刺耳,又問了一遍。

  「成果——」孩子並不特別在意地回答。

  「你們怎麼給孩子起了這樣一個怪名字?」他用責難的眼光,注視著為他到來而忙碌的年輕夫婦。

  「不好嗎?成——果!」小狄永遠是柔聲細語地回答。

  工程師不大好意思地笑著:「她是我們這些年來的最最豐碩的成果!」

  「最最最最!」他原來的秘書補充著。

  于而龍抱起這個被叫做成果的女孩,真覺得她像自己的外孫女一樣,歎了口氣:「你爸爸媽媽的情緒不對頭啊!」

  小狄偏著頭打量著她的老上級,于而龍知道她對這樣的批評持有保留態度,而她的丈夫則用一種可憐他的眼光,同情他的眼光瞅著他,這使他惱火。「聽說——」工程師用譏誚的語調問:「你打算讓一個老病號去參加馬拉松賽跑?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他明知故問。

  小狄以那種秘書的職業習慣提醒:「你要讓工廠上C100型部件,這老牛破車會散架子的,已經不是你那時的工廠了!」在她眼裡,這個被敗壞的工廠,病入膏肓,無藥可治了。「算了吧!我把你看做父親一樣的長輩,才這樣說的。」

  于而龍火了,嚇了那小女孩一跳:「虧你們兩個還是共產黨員,當另外一個共產黨員被人用繩子綁住脖子,就要勒死的時候,你們卻在議論他是否應該跪下來求饒。好吧,既然你們變得如此聰明,那麼,這是我最初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,踏進你們的家門——」他起身告辭。

  「姥爺——」成果拉住他。

  「別,別……」小狄連忙堵住門口,不放他走。她說出了她心裡的話:「我們有什麼呢?主要是怕你……」

  「大不了一個死!孩子們,讓我們一塊沖上去吧!」

  「姥爺,你哭了?」成果望著他,然後用軟軟的手指擦他眼窩裡溢出來的淚滴。

  他苦笑了一下:「我倒真想嚎啕大哭一番,不過,現在沒工夫。這樣辦,他們無論如何不同意起用老廖,這總工程師的職務,暫且交給你愛人,不會投反對票吧?至於你,那賣飯票的差使,我已經找到了人,你從明天起,還是回來當秘書。每一步都是鬥爭出來的,甚至放個屁,也得跟他們磨半天牙。」

  兩口子對著臉傻瞧著,生活的漩渦啊,誰也沒有力量能夠擺脫。

  從那時起,于而龍開始過焦頭爛額的日子。

  王緯宇再不在廠裡露面,時代賦予他的新任務,是要把歷史上從盤古開始,直到清代末帝為止的每一個人物,按儒法兩家分類,貼上標籤,那工作量是相當大的。然而,就在他把岳飛定為儒家,因為他的愚忠,因為他鎮壓過農民起義,是毫無疑義的了;正猶豫不決該不該把他的對立面秦檜賜予法家美稱的考慮之餘,驅車前往工廠原為外國專家蓋的小招待所去。那班少爺們,不知從哪兒搞來一部《出水芙蓉》的拷貝,正在小放映室裡大腿駕二腿地欣賞著呢!突然,室內電燈一亮,伊漱維蓮絲從銀幕上消失,高歌和他的小兄弟看到的,是王緯宇一副鐵青的臉,和嘴角兩道深深的紋路。

  高歌推開那位貼得過分親近的女伴,站起來問:「王老,有什麼事嗎?」

  「你們好輕鬆自在,由著于而龍一個人在那奮鬥,你們為什麼不去幫幫他的忙,眼看他把C100型部件搞成功呢?」他流覽一過在沙發椅上東倒西歪,站無站相,坐無坐相的「小將」們,不免有點寒心。他想,若是鴉片開禁的話,在座的恐怕個個都是「老槍」。「同志們,路線鬥爭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的呀!到時候,腦袋瓜子掉了,還不知是怎麼搞掉的呢!」他轉臉走了,準備回家給秦檜做翻案文章去了。這些可愛的「小將」們,再沒心思看大腿片了,於是便赤裸裸地商量起來,該怎樣給于而龍製造麻煩?

  停水停電,抽人抽馬,一直到中止材料供應,製造技術事故,以至煽動怠工,不為錯誤路線生產,每一條都以革命的名義出現的。所以,于而龍奈何他們不得,全廠近萬職工在眼巴巴地盯著他,等待他下一步棋往哪兒走?特別是康「司令」,肆無忌憚地從實驗場取走了白金坩堝,企圖拆臺的時候,于而龍像憤怒的獅子咆哮起來了。要不是高歌保護這位給他立過汗馬功勞的小兄弟,送到中央首長舉辦的讀書班窩藏起來,肯定是要落到狼狽出醜的境地裡的。

  這似乎是一場公民投票那樣,他一個生產指揮組的負責人,在表面上取得了勝利。那時處於守勢地位的王緯宇隱忍未發,眼看著所設置的障礙,被這條石湖上的蛟龍衝破了,除了夏嵐在報上利用於蓮的畫,搞了他一下以外,于而龍整天拖著腫脹的腿,像救火隊那樣,哪兒出了問題,到哪兒去解決,什麼地方捅了婁子,什麼地方就有他在。人心是肉長的,這個社會終究還是良善的人占多數,不是狼群。那些騎兵、那些老工人、那些長大了的年輕人,都盡可能地替他分擔一些責任。「你休息去吧!」「你放心好了!」「交給我們,你就不用操心了!」……每當聽到這些語言,于而龍仿佛回到了石湖支隊,在那艱難困苦的歲月裡,鄉親們也曾經這樣講過的。

  那龐大的機件終於吊上了特製的鐵路平板車,馬上就要出廠了。人們用了那麼多紅布、紅綢去製作袖標、胸章,卻找不到一束彩帶來裝飾這停產若干年後的新生兒,不知誰,打來了一面五星紅旗,插在車上,在風中獵獵作響。于而龍望著這列火車,慢慢地駛出了工廠側門,開遠了。

  當他扭回臉,五個新刷上的大字塊映入眼中。

  「打、倒、還、鄉、團!」只見高歌、康「司令」像麻皮阿六一樣,叉著手,在笑吟吟地盯著他。

  第六節

  「喂——」一聲不很禮貌的招呼,打斷了于而龍的遐想,回過頭來,發現了一雙刺人的眼睛不算友好地打量著他。在大自然的懷抱裡,經常參加勞動的農村幹部,陽光會給他們的膚色,塗上一層較濃重的色彩。這位白白淨淨的工作人員,從那開始膨脹凸出的肚皮,和立著眼睛看人的神態,表明了一種權勢的威嚴。而且從那把他搬來的賣飯票姑娘的臉上,已經清楚地標明來者的身份了。據說要判別某人的級別、工資、職務,只消看一看四周趨之若鶩的女性,就可了若指掌,而且不會有多大誤差。

  「幹什麼的?」那人用審問盲流的腔調單刀直入地問。

  「旅行家!」于而龍自己也納悶,怎麼把那個姑娘賜給他的稱號搬出來,她能使用這樣一個奇特的詞,一定有個聰明的、見過世面的腦袋瓜吧?

  感謝他身上那套挺括神氣的中山服吧!還是十年前最後一次出國時定做的。那個被不鹹不淡的旅行家三個字激惱了的幹部,正要伸手去抓他的脖領,被那細膩的高級毛料震懾住了,手在空中畫了個問號。

  「什麼旅行家,拿出證件我瞧。」他為自己的虛怯而感到屈辱,聲嚴色厲地喝問,調門很有點「專政」味道了。

  于而龍攤了攤手,表示遺憾,實在是無法彌補的漏洞,而且確實屬於自己的疏忽。

  「夠了!」一個拿不出證件的旅行家,像在海關官員面前繳不出護照的遊客一樣,就有走私犯的嫌疑了,他對於而龍不容置辯地說:「跟我到辦公室去!」

  「幹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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