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九五


  于二龍明知他哥決不會撒謊,因為皮鞋在石湖四周,確是屈指可數,但是王緯宇並未說錯,攔船綁票搶劫,于大龍是參加了的。說他殺害小石頭,自然是無中生有,但渾身血污又怎麼洗得清?當著眾多鄉親的眼光,必須作出誰是誰非的結論,使他猶豫為難了。

  思前想後,有許多疑竇足以說明王緯宇充滿了陰謀氣味,然而抓不住把柄,無可奈何他一點;相反,那個老實人,由於他是土匪,由於他的血衣,由於他的局促不安,背上了殺人的嫌疑。

  「怎麼了結?二龍!」

  王緯宇那挑釁的眼光,等待著他的回答。

  于而龍想起來了,是蘆花,她走過來,把老林嫂身邊的小石頭抱起來,扶著哀傷的母親:「走吧,老林嫂,別讓孩子在這太陽心裡曬著了。」

  王緯宇哼了一聲:「要是孩子能開口就好了!」

  蘆花站住,望著他,半天不言語,然後,以審判的口氣說:「孩子的話早講得再透沒有了。」

  他打開摺扇沉著地扇著:「說些什麼?……」

  從蘆花嘴裡冒出了兩個駭人的字:「你——們!」

  「誰們?」王緯宇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反問著。

  「孩子說的:是你們高門樓和麻皮阿六一夥。還有什麼好講的,躲開,讓我過去!」

  閃到一邊的王緯宇咆哮著:「你胡說,你要負責任,你血口噴人……」

  蘆花理都不理他,緊摟著小石頭,往村心裡的古井走去。一路,老林嫂的哭聲,在石湖上空,哀哀欲絕地響著。

  付出最最沉重代價的,永遠是母親。

  有的人悲傷化作淚水,流了出來;有的人卻把它鬱積在心頭,慢慢地就變成一股烈火,而且永遠不滅地在燃燒著。于而龍第一次經過實驗場的門口,就似乎聽到那孩子稚嫩的嗓音:「二叔,怎麼辦?」

  「打!」

  這就是第二次上臺的于而龍,在心裡做出的回答。

  大概過去若干世紀以後,人們在編纂史書,或者修訂《辭海》之類工具書時,一定會對這十年間許多政治詞彙的闡述,要感到撓頭的。譬如「生產指揮組」這種奇特的機構,就不是一句話或兩句話,能做出準確的解釋來的。于而龍第二次回到工廠,給他安排的工作,正是這個生產指揮組。

  「孫子輩的!」那些在生產指揮組坐夠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。難道不是這樣嗎?和于而龍同時由幹校回廠的康「司令」,隨便一句話,就把工人從生產崗位上抽下來,成天趴在地上,端著空槍瞄準胸環靶練兵習武;或者套上紅袖箍,執行巡邏小分隊的任務,在馬路上溜達,而車床卻在那裡停著,慢慢地生出了那種黃褐色的鐵銹。一個曾經給部隊提供大量重型動力裝備的工廠,現在,白天像死一樣的沉默,夜幕一降臨,那些嗜血的螞蟥就麇集在可憐的工廠身上,貪婪地偷盜著、搜刮著、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後的一滴血。

  按照于而龍以往的工作習慣,那還用得著問嗎?一紙命令,自即日起,如何如何,貼在廠門口,就足夠了。誰敢以身試法跟于而龍較量較量看,他會毫不留情地處分你,開除你,或者送你上法院。然而現在,他的語言還那樣有效麼?他的威力還那麼強大麼?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。但他記住周浩說的,要像在石湖打遊擊時那樣,一塊一塊地把地盤鞏固下來。他相信,人民是不會死的,除了那些已經失去人類良知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們,在胸膛裡搏動著的,總還是一顆顆工人的心。

  他向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。

  這是王緯宇所料想不到的,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們估計不出的,虎死餘威在,儘管已經垮臺了這麼多年的于而龍,一旦他站起來振臂高呼,竟然有些人淚汪汪地聽他講話:「……要再這樣停產下來,什麼也不幹,你偷我摸,坐吃山空,我們就要成為上對不起先烈,下對不起後代的罪人,將會受到千秋萬代的唾駡!……」

  不給他提供講壇。前頭他講了,後頭跟著有人吹冷風,給他的話消毒。然而,誰也擋不住于而龍的兩條腿,又像輪流批鬥時的逐個車間挨次地走,只要圍上一圈人,他就和他們交談,討論,琢磨著怎樣使這個死去的廠子復蘇。所以,當部裡研究決定用一大筆硬通貨去外國購買部件,組裝自己的巨型設備時,于而龍在會議桌的最後頭——生產指揮組的負責人,也不過類似弼馬溫那樣的官職,是不會在主席臺上就位的。但他舉起了手,用那大家久已聽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調說:「這種代號為C100型的部件,我們工廠完全可以承擔下來。那些寶貴的外匯,還是留作他用吧!」

  和王緯宇並肩坐在前面的高歌,用胳膊肘碰了碰,似乎在說:「看,于而龍一出手就不凡——」

  王緯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,望瞭望那個沉著的于而龍,他講完這段話,像在會場裡扔了一顆手榴彈以後,仰著臉,端詳著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,誰也不理。

  那次會議,破例是老徐駕臨,以部領導和上一級工辦代表的名義瞟了一下周浩。那意思說,這是好幾個部的協作產品,事關尖端,他這樣大言不慚,你周浩是個什麼態度?穿著「將軍」呢大衣的周浩,用鉛筆敲了敲桌子:「于而龍,現在,我還允許你翻悔!」

  于而龍的眼光,從刨花板移到吊燈上。他說:「一般地講,我不收回我已經講出口的話!」

  「狂妄!」老徐心裡說,嘴上卻似褒似貶地笑笑講:「好像我們都熟悉他這股騎兵性格!」

  周浩把臉轉向旁邊的王緯宇和高歌,半點也不是玩笑口吻地問:「你們能不能尿到一個壺裡?要能,我就拍板,要不能,趁早說話。」這種再分明不過的激將,包括老徐在內,都覺得心裡怪堵得慌。

  散會的時候,于而龍湊巧和王緯宇、高歌同乘電梯下樓,快到底層的時候,突然停了電——那是當時的家常便飯,就懸掛在二樓與三樓之間。王緯宇顯得很關切的樣子問:「還有什麼困難?二龍!」

  「一條!」于而龍望著這張無邪的面孔。「最好能少一點干擾!」然後,他多少以一點威脅的口氣說:「要不然,咱們都得一塊兒蹲在這籠子裡受罪!」

  「媽的,讓他抓到了一個有把的燒餅!」高歌在部機關大門口,望著于而龍獨自走去的背影,對王緯宇嘟噥著。

  王緯宇說:「這回他一炮打響了!小高,我想你臉上一定是很光彩的,其實,我只是掛個名的革委會主任。」

  「不該放虎歸山!」他抱怨著。

  「可你搞不成C100型部件。」王緯宇望著這個多血質型的青年人,那種容易衝動和激奮的性格,使那薄嘴唇不說話時,也不由自主地哆動著。「老弟,姜永遠是老的辣!」

  高歌說了聲:「走著瞧吧!」鑽進小汽車開走了。

  這台戲于而龍知道不好唱,但他已經挑開門簾上了場,那是決不後退的。

  「多餘!」好多人勸他:「他們有錢讓他們到外國去買好了,你何苦攬這個苦差使?弄成了,誰也不會感激你,弄不成,所有屎盆子都要扣在你的頭上。」連他忠實的秘書都反對他:「他們敗壞了整整一代人,敗壞了社會風氣,敗壞了道德和是非標準,敗壞了人們心目中的理想和信念;你一個人想力挽狂瀾,豈不是在做一件傻事麼?」

  于而龍低聲地說:「革命,在某些人來看,實際上是件傻事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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