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九〇


  僅僅是三天的期限,對於小石頭命運的擔心和懸念,每一分鐘,每一秒鐘,都是難熬的;但對於必須做出決斷的于二龍來說,又感到時限太短促了。

  偏巧,趙亮還沒趕回來,幾十雙眼睛,包括老林嫂哭腫了的眼睛,都在盼著他。

  三天一過,匪徒會毫不留情撕票的。去拚?去跟他們幹?把小石頭給奪回來?憑這幾杆槍,幾個人,談何容易。按照匪徒的條件,拿槍贖人,那以後還幹不幹革命?還能施展得開手腳?第一回被他們拿捏住,第二回該在腦袋上屙屎了。

  老林哥說(他也只能這樣說):「他們能把一個孩子怎麼樣?」

  老林嫂兩眼腫得像核桃,到底是她的頭生子啊!可是在人面前,一滴眼淚也沒掉過。她恨不能馬上見到孩子,摟在懷裡。可是她也明白,幾支槍對赤手空拳的漁民來講,不僅僅是壯膽的東西,而且是身家性命,有它就能生存下去,失去它……她對於二龍說:「我是心疼石頭,二叔,可我不是糊塗人。」

  「老林嫂——」于二龍像一隻剛捉進籠子的野獸,緊握著拳頭,不知該往哪兒打去。

  真笨!于二龍發現自己常常是事情過去以後,才變得聰明起來,總要吃夠了苦頭,才改弦易轍。三十多年過去了,他方悟到:當時為什麼不懂得給高門樓施加壓力呢?難道還看不到蛛絲馬跡來麼?聞不出一點陰謀的味道來嗎?老林哥說得對,有鬼,確實有鬼,他想起霧裡聽到的船聲,還以為是拉大網的。「他媽的,串通好了等待著我上鉤啊!」

  但是,當時他被那張無邪的臉騙了。

  三天,吊心懸膽的三天,于二龍也不知怎麼過來的。那時,人們沒有鐘錶,對於時間的概念,白天根據太陽,夜晚依靠星辰,水上生活的人家,星辰的作用要更明顯些。他望著那顆啟明星第三次從楊樹頂端出現,整整兩天兩夜不曾合眼了。

  在這同一時刻裡,那個安排了金鉤釣鼇妙計的王緯宇,也是通宵未眠,眼巴巴地望著微明的曙色,透過簾櫳,把屋裡的輪廓在黑暗裡顯現出來。他同樣愁眉不展,大凡是人,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的煩惱,該怎樣去答覆那個多情的船家姑娘呢?這位足智多謀的二先生費難了。

  三天以前,四姐特地從陳莊趕來了,連自家的船都來不及坐,可見事態的嚴重。她臉色蒼白,也不知是高興,也不知是憂愁地告訴他:「我好像有了……」

  「不會的吧!」

  「我就怕……」她確實感到未來的無可預測的恐怖。

  王緯宇放下手裡那本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,看著嬌俏的細嫩臉龐,便把門第低微的船家綠蒂摟在懷裡。心想:要是城裡那位千金有她的模樣,或者她有城裡那位千金的身價,該多好。

  「怎麼辦呢?」四姐喃喃地說。大概心地越是純潔的女性,感情也越真摯,既不善於掩飾和偽裝,也不能像老於此道的女人,拿著來反咬一口,要脅對方,或者借此敲筆竹杠。但王緯宇馬上想到這手,一個勁地開脫,用著安慰的口吻否認:「不能,不能,決不會的,哪有的事。」

  「要萬一真是有喜呢?」她害怕得要命。

  他都能感覺到她在自己懷抱裡瑟縮地顫抖,那顆生了老繭的心也竟然被震動了,不得不說一句應景的話:「那是更該高興的事了。」

  其實,無論是他,是她,都無法高興的。他的空洞的笑聲,並不能使她安心,反而更感到前景渺茫,充滿了破滅的恐懼感。她要走了,從他懷抱裡掙扎出來,從陳莊起五更趕大早來到三王莊,就為告訴他一句話,和得到片刻的溫存,可憐的女人哪!「就要回去麼?」

  她酸苦地回答:「不回去我待在哪兒?」

  「一會兒有裝稻穀的船去陳莊,你先去船上等著吧!我也要去的。」

  「你也去?」

  「嗯,沒准今兒個半路上有點熱鬧——」

  「什麼熱鬧?」

  「你別問啦!」

  ……

  王緯宇躺在床上,揉著失眠而有些脹悶的太陽穴,他在考慮:真的要懷孕了該怎麼辦?冒天下之大不韙,同船家姑娘結婚?他那病倒在床上的老子能准許麼?他那一心想拉隊伍的哥哥能答應麼?親朋故友、宗族世交能同情麼?石湖還有他的立腳之地麼?……

  出走?所有愛情小說的主人公,除了屈服,也只有這樣一條出路。其實他也未嘗不想去試試,可以帶她去上海,在租界裡找間石庫門的弄堂房子,然後想法謀個事,自食其力,教個中學歷史想來不成問題的吧?那麼,四姐就做起太太來,穿起旗袍,打扮得花枝招展,肯定會比城裡那位千金漂亮動人,也拿得出手。

  但是,這兩個女人都有一個共同點,太缺乏高尚的情趣,城裡那位小姐只知道流行歌曲,而四姐,甚至連《何日君再來》都不曉得,只懂得把熱烘烘的身子依偎著他,享受著愛情。可是繼而一想,難道靈與肉不可兼得,我該永遠忍受那種廉價花露水的粗俗香味?只不過是逢場作戲,彌補一下空虛而已,至於作出這樣大的犧牲麼?假如她真是綠蒂的話,那又另當別論了,然而,唉……

  怎麼辦呢?四姐那副焦黃的面孔,又出現在眼前。

  屋外廊簷裡有腳步聲,只聽傭人在門簾外輕聲地問:「二先生,醒了嗎?」

  「唔?」

  「大先生從省裡回來了,他說,要是你起來了,請你去商量點事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

  差不多就在同時,趙亮從濱海回來了,八十華里的路程,整整走了一夜,穿壞兩雙草鞋,趕到柳墩。

  趙亮一出現在大家的面前,尤其是老林嫂,都認為小石頭有救了。他好像不經什麼思索,不見怎麼猶豫,立刻作出決定:「有什麼費難的呢?當然最最要緊的是人,把武器給他們,把孩子領回來。」

  「可是槍——」

  「再搞嗎!快去,幹嘛等到三天頭上,派人找他們談判,馬上就換。」

  「定下來了?」于二龍有些疑慮,說實在的,他也有點捨不得那幾支破槍,盯著問了一句。

  「不要三心二意,快去吧!」趙亮看到他眼裡一絲惶惑不定的神色,笑了。那種樸實憨厚的莊稼人的笑聲,在人們心情都緊張得像繃緊的弦,起著撫慰鎮靜的作用。兩天兩夜以來,柳墩的空氣好像凝固凍結一樣,笑聲使得緊縮的心臟松緩開來。他提了一個問題,也等於把考卷攤在於二龍面前:「大夥說說,咱們是先有的人,還是先有的槍啊?」

  他意味深長地拍著于二龍肩膀說:「要珍惜、愛護每一個同志,每一個群眾,以至於每一個人,因為我們是共產黨……」

  于二龍二話沒說,跳上舢板:「我上鵲山去找麻皮阿六!」六支步槍又從人們的肩頭上摘下來,遞給了他。當時,在場的人都保持沉默,不知為什麼,包括盼著孩子回來的老林嫂,像被摘走心肝一樣的難受。人們不由得聯想失去武器以後的景況,該是那晚秋才孵出的雞雛,寒冬即將來臨,羽毛尚未豐滿,只好整天躲在窩裡瑟縮地啁啁哀鳴了。

  老林嫂坐在碼頭旁邊,心窩裡仿佛有誰在用銼刀銼似的。身邊是系著舢板的木樁,她恨不得馬上解開纜繩,去把小石頭換回來,但是一看到那幾支命一樣寶貴的槍,又緊緊地把繩系在手裡不鬆開。

  但是,王經宇並不欣賞他令弟戴著白手套的紳士做法,認為對付漁花子,毫無必要搞那麼複雜的圈套。「脫褲子放屁,多費一道手續。」

  「一箭雙雕的事,何樂不為,橫豎歷年規矩,也是該給麻皮阿六這支別動隊開銷兩個錢的,趁此又收拾了那個不可小看的于二龍。要知道背後有共產黨啊,做事得謹慎一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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