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| 八九 |
|
|
|
「啊呀老弟,咱們算是有緣相會,今天咱們就來交朋友,叫做一回生,二回熟」他喝令匪徒:「誰也不許上大船,給我老實呆著。」說罷,他做出一副拙手笨腳的樣子,從那艘低矮的船想爬過來,同于二龍拉拉手。「老弟,你真了不起,說幹就幹,一拉好幾十號人,有板眼。往後,老哥還得朝你請教……」 于二龍到底是剛拿起武器的漁民,哪裡懂得慣匪的苦肉計,麻痹戰術——正如那回王緯宇在南方混不下去,來投奔他一樣。應該飛起一腳,踢他下水,或者順勢牽羊,先下了麻皮阿六的槍,但是他坐失良機,竟在艙頂上給匪首留下立腳之地。果然,麻皮阿六站穩以後,剛才還是一臉脅肩諂笑,刹那間,麻臉閃過一掠殘忍的黑影。一個來勢兇猛的掃堂腿,于二龍未加防範,措手不及,被拐倒下來。只見麻皮阿六伶俐地來個鷂子翻身,壓在了他的身上。現在才看出剛才的笨拙,純粹是障眼法,而實際上,他的拳腳功夫不淺。他騰出一隻手,向空中一招,那幫匪徒,呼嘯而上,站在艙門口的蘆花,抄起一塊護桅板,奮不顧身地迎了過去。 于二龍被壓在麻皮阿六的身下,向那些嚇呆了的船工大聲招呼:「把他們打下船去,打下去!」但那些力氣比誰都不小的船工,動都不動地木然站著。 麻皮阿六笑了,他能笑著把過期不贖的肉票活活殺死,掐住于二龍的脖子,嘲弄地:「二龍兄弟,你給他們什麼好處,人家幹嘛為你拚命!」 于而龍一輩子記住麻皮阿六的教訓,精神上的感召,只能施行于迷信的教徒,而群眾,憑空喊,是喊不來的。而在多年的遊擊戰爭中,那些血肉相連的基本群眾,則是用心換出來的。 只有一個小石頭,才給過一記耳光的小石頭,蹦上了艙頂,渾身是膽地騎在慣匪頭目的腿上,用他那把柴刀,剁著麻皮阿六。只是可惜他個子太小,刀把太短,怎麼也擊中不了他的腦勺,而且他分量太輕,無論怎樣使勁,也壓不住那踢蹬的兩腿。但是小石頭的助戰,總算讓于二龍騰出一隻手來,那長滿老繭的漁民的手,結結實實地捏住了麻皮阿六的脖根。于二龍雖然被他卡住透不轉氣,但此刻,也看到他臉上一粒一粒的麻斑,憋得紫紅發亮起來。論拳腳,于二龍短練;論力氣,麻皮阿六可不是對手。幸虧匪首眼快,只被于二龍的手握住脖根,倘若要向上挪二指,那麼,麻皮阿六就不會後來被擊斃在閘口鎮的小教堂裡,而此刻在艙頂上早報銷了。 至少,麻皮阿六多少年來,不曾吃過這麼大的苦頭,特別是頑強拚命的小石頭,在他後背上,剁破那件拷綢褂子,砍出好多道血口子,使得麻皮阿六漸漸失去那股亡命徒的驍勇,快要從優勢轉為劣勢,于二龍試著要翻轉身來,給他一點顏色瞧瞧了。 在艙前應戰的蘆花,縱使有三頭六臂,也抵擋不住一哄而上的匪徒。她獨力支撐住局面,甚至還寄期望於陷在賊巢裡的于大龍,能助一臂之力,不讓他們上艙頂去救援麻皮阿六,只要于二龍翻過身,擒賊先擒王,那麼這局棋就大為改觀了。 她憤怒地喊了一聲:「大龍,你死了嗎?」 于大龍已經爬上來大船,蘆花的一聲呐喊,他遲疑了。倘若不是一旁虛張聲勢幫助蘆花的王緯宇,他會毫不遲疑地倒戈和匪徒格鬥的。但是,他也是一個從a點到b點只能有一根直線的人,甚至比他兄弟還不會拐彎,而且反應來得更慢。他看到于二龍和蘆花給不共戴天的高門樓效力賣命,沖過去,掄起拳頭,對著蘆花咆哮:「你們全忘了咱們家是怎麼落到這種樣子的啦……」 蘆花舉起護桅板的手,自然不能朝親人的頭砸去,只是遲疑了一下,雙手被匪徒執持住,眼看他們一擁而上,把匪首給解救出來。 于二龍,蘆花,小石頭成了他們的俘虜。 蘆花朝于大龍啐了一口:「呸!」 不知什麼意思,麻皮阿六並不像傳說裡的殺人不眨眼的魔王,而是以出奇的冷靜,讓手下人裹傷,望著王緯宇說:「二先生看笑話了,做了一場蝕本買賣!」 王緯宇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:「你斟酌著辦吧!」 一個獨眼龍向匪首建議:「乾脆,把他們全給『恭喜』算了。」雖說「恭喜」兩字,是匪巢裡的黑話,但那意思,三個被綁的人,心裡是全明白的。 于大龍黑著臉,走到麻皮阿六跟前,無言勝似有言,虎生生地瞪著,看他下文說些什麼?麻皮阿六是老江湖,窩裡反不是好事,便罵了一聲獨眼龍:「糊塗,喝多了麼?」轉身對於二龍說,「你放心,咱們是不打不相識——」話未落音,幾個匪徒扭著四姐,捧出煙土走來。麻皮阿六抖開紙包,把煙膏放在鼻下美滋滋地聞著,贊許地說:「是真貨,好東西,謝謝你的煙土,二先生,夠朋友。」 王緯宇不自然地看了于二龍一眼,連忙搶過話來講:「大家都是本鄉本土,還得互相擔待!」 「少廢話,你給二龍多少支槍?」 「沒有,沒有——」他矢口否認。 「得啦,少給我裝熊!」麻皮阿六一巴掌過去,王緯宇跌跌撞撞,差點倒在於大龍的身邊。沒想到正為了報仇才上山當土匪的于大龍,哪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就勢揪過他的脖子,一把按倒在地。那明光雪亮的匕首,從後腰掏了出來,朝王緯宇心窩紮去。要不是麻皮阿六眼疾手快,一個箭步,握住于大龍的手,今天的革委會主任就當不成了。「你要幹什麼?」麻皮阿六氣得臉都綠了。 于大龍說:「先『恭喜』了他!」 獨眼龍過去,踢開于大龍:「幹你的屁事,滾開!」 「頭兒——」于大龍不服地抗議。 麻皮阿六說:「自家人,別傷和氣,聽我的。」他抓住王緯宇,做出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:「快說,幾杆槍!」 王緯宇拿眼瞟綁在桅柱上的于二龍。 于二龍挺起胸脯:「問我就是了,六杆長的,一支短的。」 麻皮阿六掂著剛扭到手的短槍,一支小號勃郎寧:「這就是那杆短的了,好吧!——」他讓人鬆開小石頭,和顏悅色地說:「好兄弟,我佩服你有種,六爺請你去做客,見見世面。三天以後——」 他又換了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,對於二龍和蘆花講:「山神廟見,你們把六杆槍全部送來,把孩子領回去。」 「啊,綁票——」于二龍想不到會來這一手。 獨眼龍問麻皮阿六:「不帶走于二龍?」 「不!」麻皮阿六摸摸渾身傷口,苦笑地說。 「那怎麼朝朋友交帳?」 麻皮阿六望了一眼王緯宇:「這我就夠敗興的了,快撤,別嚼蛆啦!」 「站住,把孩子放下。」 「三天后,山神廟見面吧!」匪徒們一窩蜂地跳回各自的船上,小石頭也被他們拖去了。 「二叔,姑姑……」小石頭在掙扎著。 于二龍叫住他哥,本意無非要他照應一點孩子,但是那個不愛說話的人,講出的話更加堵噎得慌:「你們過好日子去吧!」 匪徒們的船隻像箭一樣四散而去。 「二叔,姑姑……」小石頭力竭聲嘶地喊著。 蘆花也被綁了個結結實實,動都動不得,只能大聲地向那走遠了的孩子喊:「小石頭,小石頭,我的石頭啊……」她大聲地哭出聲來。 也許是孩子聽見了她的哭聲,他在喊:「姑姑,你放心,我不怕,我……」 要不是于二龍綁著,他肯定會跳下湖去追的,死活也要和小石頭在一起,怎麼能把一個十歲的孩子,拋到一群野獸中間去,想起那一巴掌過重的責罰,他後悔死了。 「二叔,姑姑……」從霧裡傳來了愈來愈遠的喊聲,肯定匪徒是不會輕饒孩子的,他和哭著的蘆花都心碎了。 人們給他倆松了綁,他們趕忙沖到艙頂,一聲一聲喊叫著小石頭,可是迷霧籠罩著的石湖,像死一般的寂靜,連個回聲都沒有。 迷霧吞沒了那個孩子,也吞沒了他們聲聲呼喚…… 于而龍陷在惆悵的思緒裡,望著那口古井…… 因為屋脊高聳,遮住了早晨的陽光,天井裡的一切似乎還在沉睡。井臺上,露水斑斑,轆轤架,掛滿水珠,花壇上的枝葉、蓓蕾和綻放的花朵,好像都閃爍著晶瑩的淚花,使遊擊隊長聯想起老林嫂臉上的淚水,是啊!母親的心啊! 于而龍想:蓮蓮那幅畫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呢?不就是因為她反映了生活的真實嗎?革命是艱難的,為革命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。藝術家,如果確實想反映一個時代的心聲,就不應該在嚴峻的生活面前把臉掉過去,或者把眼睛閉起來。 你要是母親,獻出自己的兒子試試看!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