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九一


  「書生之見,共產黨怎麼啦?這回省裡准我搞個保安團,就為對付他們。你去對麻皮阿六講,把那支短傢伙討回來,現在拉隊伍,武器第一要緊。」

  「用不著如此急促,今天三天期限已到,他們會把槍送到麻皮阿六那裡去的。」

  「不!」王經宇說:「派人去找到那夥漁花子,通知他們,省裡把抗日的事交給我王某人了,限他們今天趕緊把槍送回,我可免於追究,要不然的話——」

  「完全可以假手別人,何必親自樹敵招怨。」

  「對於愚民,主要靠它」這位蔣委員長的信徒,掂著手裡的文明棍。

  「不用棍棒,同樣能達到目的。」王緯宇不滿意他的做法,轉身走去。

  「短槍還得你上趟鵲山討回來,要不,麻皮阿六會揩了油的,趁早涼,走一趟吧。」他叮囑王緯宇,然後又派人去陳莊,把保安隊拉來,要給漁花子一點顏色看看。現在,手裡有了省府的底牌,可以大展宏圖地撒手幹了。

  在柳墩,于二龍正要點篙離岸,消息先被自己人傳了過來。大家都知道王經宇心毒手辣,早就估計,他一回到石湖,好戲馬上開台。但人們盤算過的,手裡有槍,腰杆硬實,儘管子彈少些,足可周旋一陣。然而槍已摘走,揭竿而起的漁民,手無寸鐵,在石湖上該無立腳存身之地了。

  趙亮向于二龍揮手:「快去吧,這裡,我們大夥商量著對付他們。」

  舢板載著那六支步槍,倒好像不是從湖岸離開,而是從人們心坎上割捨下來,輕輕地在湖面上4了出去。

  一直坐在碼頭上沉默不語的老林嫂,突然站了起來,先伸出了手,然後才喊出聲來:「二龍……」

  「怎麼啦?老林嫂——」

  「二龍,別走,給我回來。」

  于二龍咬住牙,點了一篙,舢板滑得更遠了。

  老林嫂急了:「站住,二龍,你快站住吧!」她見於二龍沒有停下的意思,越劃越遠,而且從陳莊方向,傳來了槍響,老林嫂顧不得一切地,撲通一聲,跳進石湖裡去。

  漁村的婦女都識點水性,她追波逐浪地向前沖過去。于二龍不得不穩住竹篙,大聲地問:「你要幹什麼嗎?老林嫂!」

  她在波浪里昂起頭,儘管神情是苦痛的,但聲調卻是有力的,高亢的:「二龍,我不是糊塗人,快回來!」

  「別耽誤事,老林嫂,讓我去接小石頭。」

  「不!」她大聲地吼了。

  「幹什麼?老林嫂,你要幹什麼嗎?」

  她堅定地吐出三個驚天動地的字:

  「我,要,槍!」

  第五節

  前天傍晚,于而龍到達柳墩,看到了站在湖邊翹首企望的老林嫂,無論如何也沒法使自己相信,她就是三十多年前,跳進湖裡去追槍的那位英勇慷慨的母親。

  她一把拉住,只叫了一聲「二龍!」底下的話就噎在喉嚨裡,半天半天也不吭聲。因為她從這位稀客的身影裡,看到了逝去的歲月,看到了犧牲的親人。但是,她沒有淚水,早流得乾乾淨淨的了,只有那雙顫抖的粗手,哆嗦的嘴唇,使于而龍覺得她的心,是多麼的不平靜。

  直到深夜,圍著燈火,全家人團團圍坐聊著往事的時候,于而龍才從一個變得完全不敢相認的衰老婦女身上,看出來那個熟悉的候補遊擊隊員的形影。

  話題總是離不開她惦念著的,那背上的寶貝。

  于而龍想起了臨走前畫家的心意,等到她有了如願的那一天,一定要接乾媽去住些日子,而且一定不再搞那些繁瑣哲學。對於在幹校插過秧的於蓮,在深山溝當過醫療隊員的謝若萍,在勞改農場生活過的於菱,在九平方米民辦監獄裡度過春秋的于而龍,過去在四合院裡居住時,那種仿貴族式的種種派頭和生活習慣,現在看來多麼渺小啊!

  老林嫂笑笑,顯然她早原諒了。

  「去吧!如今建設得可不是你早年見過的樣子了!」

  老林嫂突然冒出了一句:「也就那樣吧!不過房子高些、大些、多些,人擠得要命。」

  于而龍奇怪地看著她,也許上了點年紀,說話就不免顛三倒四,以假訛真,說得神乎其神,似乎親眼目睹。那一本正經的樣子,又不禁懷疑,她去過?幹什麼?為什麼自己不知道?水生給他解開了疑團,原來老林嫂為了說幾句公道話,證明于而龍在石湖打遊擊的那些年,絕不是叛徒,也不是敗類;在別人都縮著脖子不敢抻頭的情況下,她不遠千里地跋涉奔波,進省上京,去替他辯誣,去替他洗刷,以犧牲的丈夫和兩個兒子的名義,去打這場絕不是為了自己的官司……

  老天哪!他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,叫了一聲:「老林嫂,你啊!你……」頓時,他覺得這個家庭,這個夜晚的小漁村,這個靜悄悄的石湖是多不平凡哪!一股強烈的暖流,在他心胸裡回蕩,禁不住熱淚在眼眶裡滾著。

  老林嫂端坐著,她只是隨便說說,並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。

  「你一個人去的嗎?」

  「就這樣,人家還找我算帳呢!」她看到兒子盯她一眼,便不往下說了。

  于而龍關切地追問:「是哪一年去上訪的?」

  「早啦!」她也記不準確了。「好像是大大前年吧?還正經鬧了陣蝗蟲呢,亂啃一氣!」連水生那樣一個工作人員,也記不清鬧蝗災是哪一年了。也實在難怪人們的記憶力,前些年真好像是電影的慢動作鏡頭似的,很難區分這一年和下一年有些什麼明顯的差別特徵。在於而龍記憶之樹的年輪上,也像樹木的生長規律一樣,愈遠的年代界限愈清楚,而愈近則愈模糊。老林嫂所說的大大前年,他已經記不得那年都幹了些什麼?仿佛那些年他的生長停滯了,生活凝固了,是囫圇吞棗地活過來的。現在,倘若按歷史學給于而龍的現代史分分期的話,那就是挨鬥期,懸掛期,東山再起期,重新垮臺期。那麼老林嫂上訪是他在優待室學《英語初級》的時期,還是在幹校水窪里拉大網的時期,就難以確定了。

  「可我從來沒聽若萍和蓮蓮提過呀!按說你來家,用不著瞞我嗎!」

  老林嫂平靜地說:「我不想去你們家!」

  于而龍跳了起來:「為什麼?……」

  她笑了,依舊是那種平淡的笑:「我過不來你們那種日子,我是個鄉下人——」

  「你就捶我的心吧!……」他恨不能向她喊出來。

  但老林嫂卻怪罪自己:「說那些幹嗎?也不光你們一家講究,都那樣的嘛,總得隨大流了——」是的,她原諒了。可是,于而龍卻沒法原諒自己,他像站在一面鏡子面前,好像頭一回看到自己又髒又黑又醜。

  「那你到底住在哪兒?」

  「住在接待站的大院子裡唄!」

  「啊?在露天地裡?」

  「那有什麼?」老林嫂似乎覺得他的詫異驚訝是完全多餘的,上訪告狀的不都那樣等待著嗎?

  于而龍連忙問:「那是什麼節氣?」

  水生告訴他:「媽是秋後隊裡分了糧才離家的,先上的省,後進的京。」

  「那該是十一月份了吧?」于而龍問老林嫂:「天很冷了吧?」

  「還算熬得過去,人家辦公室剛安火爐……」

  于而龍啞口無言,還有什麼細節需要問的呢!足夠了,完全足夠了。

  雖說北方的初冬,剛剛南下的冷空氣,還不是那樣凜冽,但是對露宿在那樣寬闊大院的老林嫂來說,鋪天蓋地,等待黎明,實在使他無法往下想去。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副淒寒的畫面:漆黑的夜,半明的燈,老林嫂披著一身寒霜,在嘶嘶的寒風裡枯坐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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