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八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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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篷船在狹窄的水道裡掉頭,折騰不少時間,在濃霧裡,費了好大的勁,于二龍也不得不幫把手,掛起大帆,重新駛進寬闊的水域裡踏上歸程。 許多事情是難以逆料的,誰能想到兩個勢不並立的對手,竟會難解難分地合作多半輩子。王緯宇當時也預卜不出一個漁花子會成大事,而且以後高踞在自己頭上,甚至也想不到,過不多久,他弄得山窮水盡,以致還要投靠遊擊隊。要是略微見到一些朕兆,他也決不會在嚴肅正經的面容下,戲弄他未來的上級了。 他那漠然的眼光,落在了于二龍滿是胼胝的大手上,漁民的手,是成年和漁網纜繩打交道的,要格外的粗糙些。於是,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煙盒,啪地彈開盒蓋,伸到年輕漁民面前:「抽煙,請!」他是想看看那粗壯笨拙的手指,怎樣夾起那支炮臺煙。 于二龍斜著眼看他一下,一直持有戒意的年輕漁民,本不想接他的煙,認為還是遠他一點的好。但是,誰沒有一點虛榮心呢?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,而且還有那個本來屬於他,現在卻投奔到王緯宇懷抱裡的四姐,在艙裡悄悄地看著兩個男人在競逐。類似坐骨神經痛的感覺,在侵擾著他。一支煙都不敢接,竟土到這種程度嗎?然而,待他伸過手去,他後悔了,那煙盒的結構頗為精巧,他那粗笨的手指,擺弄半天,硬是摳不出一支煙。 他臉紅了,自尊心大大地受到傷害,儘管二先生內心世界得到相當滿足,表面上不露任何聲色。他輕輕一觸煙盒的暗簧,便彈出一支香煙,蹦到了于二龍的手上。 于二龍沒有抽這支煙,而是把它捏在結實的掌心裡,碾了個稀爛粉碎。 王緯宇也怔住了,他是第一次就近觀察到于二龍心裡的地震,那強烈的地震波使他都感覺到了。他譴責自己做得太愚蠢、太淺薄了。因為這局棋還不能講最後的勝負,逼將還嫌早了點。不過,霧裡有了船隻的動靜,他要正式和他較量了。他先掠了對手一眼,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,便問:「好像霧裡有不少船呢?」 「拉大網的吧?」 ——于而龍,于而龍,你一輩子是以力量把王緯宇制伏,而他,卻是以狡計把你壓倒。真是棋逢對手呀,可這最初一個回合,直到今天,你還在撲朔迷離之中。為什麼要剜掉小石頭的眼睛,就是因為孩子看到了隱秘。所以在歷史的長河裡,有許多永遠也揭示不了的秘密,這裡面也包括你在石湖最後一個回合裡,留下來的三十年不解的啞謎。 追尋吧!戰鬥還正在開始…… 突然間,出乎意料之外,從霧裡鑽出來三四條大大小小的船,採取包圍的姿態,團團裹住大船,是一個拉大網的架勢,但目標並不是魚,而是人。 「麻皮阿六!」一個船工恐懼地喊了聲。 「不錯,是我六爺——」那土匪頭子大模大樣地站在一艘獨艙船上,穿著一件敞開的黑色香雲紗褂褲,寬皮帶上,插著兩把手槍,響響亮亮地回答著。 「來者不善,碰上了這幫土匪,糟——」王緯宇輕輕地推了一把于二龍。「進艙去,我來搪他一陣!」 在石湖四周數縣,很少不知道麻皮阿六的,這個騷擾一方的土匪匪幫,到處做有手腳,連縣裡都有他們買通的關節。對這幫為非作歹的匪徒,官府無可奈何,甚至下了通緝令,麻皮阿六還在城裡望海樓吃館子呢! 土匪是一種特殊的社會集團,是社會上一種兇暴殘忍帶有強烈破壞性的力量,在兵荒馬亂的年頭裡,他們打家劫舍,敲詐搶掠,像自然界的颶風一樣,所過之處,都要受到程度不同的災害。現在,當然不會有土匪了,但是,這種特殊的社會力量,並不會消失,只要看一眼那座高圍牆工廠裡的實驗場,該知道這股社會上的颶風是多麼強烈,麻皮阿六簡直是望塵莫及了。 于二龍很欽佩斯文的二先生,並未嚇得渾身篩糠,還高聲地問:「你們究竟想要幹什麼?」 「那不是高門樓的二先生嗎?啊,弟兄們,今天算發了個利市,碰上財神菩薩啦!」他一揮手,包圍圈又縮緊了一點。 王緯宇指揮著于二龍:「告訴她們,快把煙土埋起來。」于二龍不得不聽從他,向艙裡的蘆花傳達,在這裡,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關係全搞亂了。 王緯宇是一個怪物,僅僅用領袖欲三字來形容他的癖性是不夠的,只要那個場合除他以外還有人在,那麼,別人得眾星捧月似的圍住他,要是,造物者不幸在那裡先有了一個或幾個別的恒星,那麼他就情不自禁地喧賓奪主,或者淩駕在他人以上,或者役使著對方,或者利用著替自己拉車出力,或者乾脆火拼王倫,他坐首把交椅。毫無辦法,他生有一種指揮別人的病,有時候,他不得不退居二線,做個副職;瞧著吧,不出半載一年,他那二線比一線還熱鬧,他那副職也是頭角崢嶸,非同小可。演講,他嗓門最高,照相,他坐在正中,宴會時分不清他是主人,還是客人,戰鬥中同樣也看不出他是參謀長,還是司令員。 但千萬不要輕易給他下一個好出風頭的結論。 只聽得王緯宇朗朗地乾笑了兩聲,舉起手,很有氣概地對匪徒們講:「不必過來,有話好講。」 麻皮阿六嘴一歪:「好的,二先生能開面子,那就給個價吧!」 「實在慚愧,船上裝的全是稻穀,改日吧!」 「白張嘴麼?見面禮都不給嗎?二先生,我們不是臭要飯的,朝你白伸回手。弟兄們,上!」他一揮手,那些匪徒便蜂擁地往大船靠攏。 于二龍看得清楚了,除了麻皮阿六帶有兩把大鏡面匣子,別人都不持什麼武器,便拔出腰間的手槍,沖天打了一發,大聲喝著:「看誰敢動?」 匪首頃刻之間變出一副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面孔,嘻嘻哈哈地嚷著:「別誤會,別誤會,二先生,這位是——」 「我的朋友——」王緯宇答覆著。 朋友,實在是很難找到準確涵義的名詞了,于二龍聽得心裡直發麻,黃鼠狼和雞交朋友,但不幸的歷史,偏偏驗證了這個不等式。站在艙頂上的持槍漁民,當時倒沒想那麼多,而是大聲地問麻皮阿六:「不認識吧?于二龍,聽說過吧?」 「啊哈……是二龍兄弟,自家人,自家人,我正打算會會你那山門呢!」他把船緊挨過來,但見於二龍居高臨下,自己不佔便宜地勢,便嬉皮笑臉地拱起手:「你哥投奔了我,我可沒虧待他。大龍呢?大龍,大龍……」他回頭招呼。但那個早看見自己兄弟的于大龍,閃在匪徒後面不出來。麻皮阿六高聲地嚷:「二龍兄弟,聽說你拉起杆子,好樣的,幹嘛你要打共產黨的旗號?咱們合夥幹,怎麼樣?」 于二龍根本沒聽他說,而是尋找匪徒中間他那愚直的、任是牛拉馬牽也不回頭的哥哥,蘆花聞聲也走出艙外,因為捎去幾回口信,都被他罵回來。 有些匪徒正試著要往大船上爬,于二龍一跺艙頂,威嚴地吼著:「誰敢上船試試,摸摸脖子上長幾顆腦袋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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