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于而龍在電話裡推卻:「那東西膽固醇可夠高的。」

  「將軍」笑了一聲:「哦,你到底學會了小心謹慎,似乎用不著如此忌嘴吧!」

  于而龍聽出了話裡的弦外之音,心想:誰能比得了你蘇維埃鄉主席啊!

  「好吧,我七點半派車去接你們全家。」說完他撂下了電話。

  「有什麼辦法,他有著一副不容置辯的將軍脾氣!」于而龍搖搖頭,對那些盛開的菊花講。

  他記不清那著名的烤鴨店,是否也有買票等等繁瑣手續,「將軍」的秘書把他們接來,送到樓上一個典雅精緻的房間裡,周浩和路大姐早在那裡等著了。

  啊!周浩容光煥發,神采奕奕,握住他手說:「我以為你會不敢來的。」

  「說哪裡話?我也不是嚇大的。」于而龍笑了:「頂多讓人家做做文章,去年在聽鸝館吃的那一頓,『將軍』,你還記得不?分明是陪一個外國代表團,人家知道廖總,問了幾句,回來我提出該給老廖落實政策,花錢買外國專利,可祖師爺卻在敲鐘,這不是捧著金飯碗要飯嗎?後來,他們非追我是接受了你的黑指示……」

  「啊!那些精神病患者,全是些疑神見鬼的恐懼狂、迫害狂!」

  在圓桌的另一側,路大姐埋怨于蓮:「丫頭丫頭,國慶日都不過來看看我。」

  「媽媽怕影響你身體,不讓我去鬧你。」

  于蓮也是周浩老兩口的掌上明珠,因為一九四九年把她從石湖接出來以後,不久,于而龍和謝若萍就去了朝鮮戰場,便把她寄養在「將軍」家裡。她喜歡並且尊敬慈父般的老布爾什維克,而周浩也把她當做翅膀下面的小雞雛,總是關心和庇護著她。那個老徐所以要同于而龍結親家,真正的目標,並不是他,而是蘇維埃鄉主席,一個正直不苟,很難親近的人,所以需要一座溝通的橋樑。

  誰不知道呢,「將軍」膝下無兒,于蓮是他的嬌寶貝。

  謝若萍笑著解釋:「路大姐,是我沒讓蓮蓮去,人多嘴雜,蒼蠅見沒縫的雞蛋還下蛆,又該給你們添油加醋啦!」

  「必要的時候,小謝講究點衛生還是對的。」周浩總結地講,接著他舉起酒杯:「好吧,今天我們應當高高興興地喝一杯!」

  於蓮提醒他:「你拿錯杯子了,那是茅臺!」

  周浩一向不飲烈性酒,倘若宴會上有王緯宇,于而龍等部屬在場,都是他們自覺自願代勞的,於蓮自小在他家住過,很懂得「將軍」的習性,便馬上給他換酒。

  「今天我要喝一點」周浩喜滋滋地說。

  最令于而龍奇怪的,歷來滴酒不沾唇的路大姐,也笑著湊趣:「蓮丫頭,給路媽媽也來一點茅臺。」還命令著:「給你媽也滿上。」

  謝若萍問:「是不是需要我打電話給醫院,叫他們派輛救護車來?——路大姐,你絕對不能喝烈性酒,我是醫生,我有權。」

  「今天就由我例外一次。」她竟然央告著。

  怎麼?于而龍詫異起來:老兩口找到了失蹤的小兒子?「皖南事變」時,突圍出來丟在了刀豆山的孩子,又回到他們身邊了?有什麼事使得老頭、老太太竟想起要開懷暢飲一杯?簡直莫名其妙。

  「端起來,朝我集中,我也來個以我為核心,碰一下,不行,不夠響亮,再來一次!好,能喝的多喝,不能喝的象徵性抿一口。」

  沒想到,老兩口把半盅茅臺統統倒進了嘴裡。周浩用餐巾擦擦嘴角,若無其事,他老伴則辣得嗆咳著,連淚水都流了出來。

  謝若萍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,用嗔怪的眼光看著她:「路大姐,路大姐,你……」

  「沒關係,我還想喝呢!」

  謝若萍搶走了她的高腳酒盅。

  「要說起來,這該是我第二次主動想喝點酒的呀!」周浩玩弄著手裡的玻璃杯子。「二龍,你自斟自飲吧,蓮蓮,你代表我,陪你爸喝著。那還是『皖南事變』突圍過江以後的事情了,我們幾個人是乘著一艘小船過江的,那時候的心情該怎樣形容呢?——吃啊,拌鴨蹼倒別有風味,我記得蓮蓮小時候,愛吃糟鴨腦,今天不知有沒有(他的秘書連忙放下筷子走去要菜)?——當時,心裡頭主要是種痛定思痛的情緒,想想吧,好端端的一個革命局面,怎麼會一下子給摧殘到淒零破碎,瀕於毀滅的下場。慘哪!相當的慘!不錯,敵人是強大的,我們中了埋伏。但是,話說回來,我們是共產黨人,是唯物主義者,敵人絕不是一夜之間突然強大起來的。為什麼我們會失敗得那麼慘重?是我們的戰士打仗不勇敢?是我們中級指揮員作戰不力?一次衝鋒,往往一個同志都回不來,許多挎手槍的營連長倒在戰士前面。不是我們的過錯,二龍,就像現在一樣,我們沒有罪,硬把我們當做罪人,歷史最終會洗刷這些恥辱的。就算我現在見到馬克思,我也毫無愧色。——還是給我點礦泉水吧,我要開始給你們講喝酒的事了。過了長江,來到江北,找到了我的部隊,把那些個殘兵敗將攏了攏,可憐哪,千來人剩下了百十人。

  「這時,一個軍部通訊員騎著一匹馬,牽著一匹馬來找我,讓我趕緊去見軍長,延安已經發佈命令,司令員代理軍長職務啦,我一口氣跑了一百二十華里,馬匹像從水裡爬出來一樣。司令員見了我劈頭一句是:『還剩多少同志?』我告訴了他準確的數目字。他沉吟地說,仿佛像在作他的詩。『要是一個人去擴展一個區,我們就會有好幾個縣,要是一個人去擴展一個縣,我們就會有好幾個省。周浩,周浩,這會你就放手去幹吧!黨已經搬開了擋路的絆腳石,我們可以大踏步地東進了。』我記得那裡是一個冬天裡暖洋洋的小集鎮,也許南方季節要早一點,河邊的柳枝都軟了。我怎麼也忍不住,就在一家小酒店的迎街櫃檯上,要了一小壺燙得滾熱的酒,一小碟幹絲,三下兩下,全倒進了嘴裡。也許是酒在胃裡燃燒,雖說是冬天,但我覺得倒好像是春天。

  「司令員的一席話,展示了沖出絕境以後的希望,二龍,心裡那分熱呀,把積壓在心頭多少日子的悶鬱之氣,全都驅趕了出來。由不得再想向那個戴著氊帽頭的店老闆,討了一壺酒。——蓮蓮,給我再倒半盅茅臺,丫頭,我一直支持你做一個真實的藝術家,敢於說出人民心裡想說的話,所以你必須研究人的靈魂,我坦率地對你講,我在渡江的時候,心情是並不平靜的,我痛恨,我從心裡詛咒那些把革命搞到這步田地的人,同時我也深深譴責那些縱容姑息,包庇支援,使得錯誤逐步釀成的人,他們都負有責任。江面上慘淒淒的冷風,吹涼了我的心,我覺得那不是風,而是犧牲了的同志的冤魂,也隨著我們過江北上了吧?蓮蓮,他們不應該死的,他們死得屈,死得冤,完全可以活到今天,同我們一起的,然而飲恨九泉,死不瞑目。損失了多少好同志啊?能統計得出來嗎?付出了多麼沉痛的代價啊?能計算得出來嗎?現實生活也許就是這樣,有過煩惱,才有痛快;有過辛酸,才有甜蜜;有過苦痛,才有歡樂。我是一個老兵,難免常人的感情,所以,我要——」他說著,把那半盅酒舉起,慢慢地把酒抿完,連最後一滴也滴進了嘴裡。

  這時,廚師和女服務員,端著香氣撲鼻油黃蠟亮的烤好的肥鴨,走進房間。

  于而龍在思忖:有什麼事使得老頭高興,激動得以致開懷暢飲?他提起了皖南的舊事,莫非他們失蹤的小兒子有了音信?那是根本無望的事情,解放後,多次去刀豆山查訪過,丟棄孩子的歇腳涼亭還在,但孩子的消息杳如黃鶴,難道現在會找到?!不,不可能。而且,一般地講,他理解沒有一根白髮的年老的將軍(他女兒那幅遭到災禍的油畫《靶場》,那個老兵的形象裡可以看到將軍的影子)。屬於他個人身邊的一切,是很少當回事提起的。「皖南事變」奪走了他的小兒子,路大姐帶著大孩子輾轉周折,脫險到了江北。

  誰知解放後,這孩子剛剛學有成就,又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犧牲。那是他陪著周浩去處理善後的,也不曾見他如此情感激動過。那麼,還會有什麼事呢?連路大姐也面有春色,看起來,多少有點反常呢!屋裡有點熱,周浩又一個勁地勸他多喝。他站起來,推開了沿街的窗戶。入夜,馬路上靜下來了,秋風掃著落葉,他敞開衣襟,任涼風吹著,心裡想:也許這也是「將軍」所說的帶有冤魂的風吧?誰知道,說不定也真是呢!反正,這頓酒喝得有些蹊蹺。

  「現在畫些什麼?」周浩轉了個話題,問著於蓮。

  「畫花。」謝若萍替女兒回答。

  「玉蘭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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