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八五


  「不,我們家有許多好看的菊花。」於蓮說,「美不勝收,有一盆『曉雪』,真正的百花齊放,開了一百二十幾朵。」

  周浩笑了,對站在窗口的于而龍說:「聽見了嗎?真正的百花齊放,這麼說,難道還有——」

  「當然,我們已經領教夠了那種非真正的百花齊放。」

  謝若萍向路大姐抱怨:「他們爺兒兩個,一唱一和,盡說些不鹹不淡的話,有什麼用呢?我一直不贊成蓮蓮搞上層建築,那是玩火,弄不好就燙了自己,和走鋼絲差不多,隨時都會來個倒栽蔥。前些日子為出口畫百花齊放,總該保險係數要大點了吧?也出了問題,他們說什麼?百花齊放跑到國外去了,反過來說,就是國內沒有百花齊放的意思,也就等於間接的,用隱含的敵意否定了大好形勢。」

  周浩樂了,不相信地問:「果然有這種高明的審判官麼?」

  「虧他們挖空心思,琢磨得出!」路大姐撫摸著于蓮的秀髮。

  「看來,路媽媽當年支持你學美術,是錯的嘍!」

  「我們都沒有學美術,難道錯還少麼?」周浩說:「把那幅畫買回來,我付錢。」

  「我為你再畫一幅算了。」

  于而龍抗議:「我可沒法再給你找來那麼許多品種的花卉!」

  「送你兩瓶茅臺,二龍!」

  于而龍笑著擺手:「不稀罕!不稀罕!」

  他又想起陪著蓮蓮去百花塢寫生的情景,在老兵面壁的情況下,她才接受這項保險不會出錯的任務,誰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的事物,不走運的蓮蓮哪!

  真可惜了那麼多的花呀!

  然而遺憾,當現在于而龍非常需要一把花的時候,卻連一支花都搞不到;雖說即使他空著雙手,站到蘆花的墳前,她也決不會責怪他的。可是他記起了一篇魯迅的小說,就連夏瑜的墳頭上,還飄著一束淒涼的白花,難道三十年後,他卻連這點心意都不能盡到?怎麼能原宥自己?三十年,三十年後第一次踏上她的墳頭呀!

  他透過窗櫺,就在飲食服務部的後院裡,看到了一個如錦似繡的花壇,月季、迎春,還有幾支白色的笑靨花,黃色的金縷梅和已過盛花期的芍藥,都簇擁在小小的天地裡,翹首弄姿地開放著,怪不得有些小蜜蜂在客堂裡營營嗡嗡地飛舞。

  他向那個服務員招手,她以為又要吃什麼,仍舊一揚脖子:「買票去!」

  「不,我是想麻煩你——」

  她不以為然地走過來,問道:「什麼事呀?」于而龍聽那直撅撅的語氣,知道她對待穿非毛料衣服的顧客,肯定聲音決不會更悅耳動聽的。

  于而龍話剛出口,就有點失悔了:「小同志,後院裡是誰家的花?我能不能掐一把?要是肯收錢的話,那就更好了。」

  假如小狄在場就好了,她肯定會用對方無法謝絕的動人語言,來打動鐵石心腸的服務員。但是話從他嘴裡出來,像盛過醋的瓶子又去裝酒,完全變了味,本來討兩支花是樁風雅的事,卻引起了誤解。那位女服務員警惕性高得出奇,臉色陡然變得蠟黃,像被水蠍子蜇了一下似的,猛地退後半步,打量著衣冠楚楚的食客。因為在她的頭腦裡,馬上映出她入迷的反特故事片,幾乎都成為模式了,所有敵特在接頭時,都要使用曖昧其詞的聯絡暗號。好端端的問起花啊草的幹什麼?於是她盤問起來,在這裡,可別認為她不禮貌,她在履行一種神聖的職責。

  「你好像是從挺遠的地方來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有證明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怎麼會沒有證明?」

  「忘了帶。」

  她笑笑,于而龍也陪著笑笑,因為他明白惹麻煩了。

  「是到我們三王莊來的嗎?」她腔調裡已經充滿了公安人員的氣味了。

  三王莊成了她的?于而龍真感到悲哀,他生於斯,食於斯,長於斯,倒成了一個陌生可疑的嫌疑犯。他羡慕那個飲中八仙的賀知章,起碼那位詩人回到他故鄉時,是被兒童們笑著問的。也許中國在唐代,大家的警惕性比較低,不那麼草木皆兵,可現在,他在受到一番理所當然的懷疑。

  她弄清楚衣著不凡的老人,確實是來三王莊,便緊接著問:「那你找誰?」

  他怎麼能告訴神經過敏到可笑地步的服務員,是來看望一位死去三十年的女人呢?便聳聳肩回答:「我,誰也不找。」

  「游山逛景麼?」

  「嗯!」

  「也許還有別的任務吧?」現在,梳刷子的服務員看他不耐煩用手指彈著桌面,心想:他是不是在發報?於是向櫃檯裡使了個眼色。那個賣票的姑娘立刻領會,便鎖上抽屜走出店門報案去了。

  這裡,那個女服務員繼續和他談話,要把這個可疑人物羈縻住。

  「那麼,你要花做什麼用呢?」

  「哦!你太好奇啦!小同志。」他決計不依靠那個自作聰明的年輕人,徑直穿過客堂,到後院裡去。

  「哎,哎,同志……」她不滿地要攔住他,但是她辦不到了。因為于而龍看到了花壇旁邊的一口古井,那像磁鐵一樣的古井吸引著他,什麼人,什麼力量也攔阻不住,他一步一步朝那口古井靠攏過去。

  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,圍著石欄,鋪著石板的古井,是三王莊獨一無二的一口水井。在水鄉石湖,各村的水井都是備而不用的。

  只是大旱年景,海水倒灌,人們無法食用苦澀的咸水時,才想起古井來。

  于而龍站在那裡呆住了。

  他仿佛看到,就在古井的石臺上,老林嫂正在用井裡汲出的涼水,洗拭著小石頭渾身血污的屍體。他,渾身上下,千瘡百孔,找不到一處完整的小石頭,是石湖階級鬥爭的風暴中,最早獻出生命的小勇士。他們是如何從孩子身上洩恨的呀?把這個窺見了高門樓與麻皮阿六勾結的小孩,極其殘酷地殺害了,也許因為他看到了不應看到的秘密,才狠毒地剜掉了他的眼球吧?

  難忘的血債啊,老林嫂的悲慘哭聲,又在他的耳畔響起……

  「殺人犯!誰是殺人犯哪……」

  在哀傷的哭聲裡,沒有救得孩子性命的遊擊隊長,像現在一樣,站在井臺上,望著老林嫂和蘆花,舀著吊桶裡的井水,一瓢一瓢地,輕輕地洗淨孩子身上的血跡和污泥。一個多麼活躍的小戰士,那樣安詳地躺著,井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流在他的屍體上。

  最無法忘卻的,是那兩隻被剜走後,深邃的黑洞似的眼睛,在異樣地盯著你,盯得人心裡直打寒戰。

  這種奇異的感官刺激,于而龍一生只有過兩次體驗,一次是在被敵人蹂躪得死去的小石頭跟前;另一次,就是前幾年,重新回到久別的工廠,看到那心愛的實驗場的時候。儘管一個是有生命的孩子,一個是無生命的機體,但是他們都有一雙盯著你的眼睛,都似乎在向你的心敲擊:「你來晚一步,你沒能救得了我……」

  狠毒的人都是朝著最致命的部位下手。

  難忘的石湖上最初掀起的浪濤啊……

  高門樓的槍支被強藉以後,無異點燃了一顆引信,肯定,是下一個回合的觸發點。但人們並不把王緯宇放在眼裡,認為他是個新鑽出地皮的筍子,嫩得很咧!報復無疑會來臨的,但不是他,而是要等到那個進省謀官的王經宇回來後才會發生。因為聽說高門樓派人給他送信,報告槍支被搶走,和肥油簍子驚嚇成病的消息,他正在省會陪著達官貴人搓麻將,只是哼了一聲,無動於衷,照樣做了副滿貫。大家立刻想到,不叫喊的狗往往更厲害些,便等著他回來同他較量。

  即使現在,王緯宇的臉上,也總掛著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,像純潔的天使那樣,任何罪惡都和他不沾邊,所以三十年前的第一次交手,就被那張漂亮的無罪面孔給蒙蔽住了。

  但是,突然間,蘆花從三王莊派人給柳墩送來消息,高門樓把子彈裝在運稻穀的船裡,轉移到陳莊區公所去。

  「娘的。」老林哥一拍大腿。

  怪誰?于二龍知道不怪別人,怪自己缺乏經驗,怪自己那麼容易滿足,槍一到手,也不顧趙亮的眼色,便趕緊撤了,沒想到讓他們交出全部收藏的子彈。沒有子彈,槍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呢!

  「走,截住船去!」他朝濃霧彌漫的石湖下了決心。

  「慢著,不會有鬼?」老林哥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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