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六


  「我跟你們一塊幹!」

  「幹?幹什麼呀?」趙亮笑著問。

  他自然答覆不了,歪著腦袋想了會子:「就幹你們幹的事,就是,就是,……對,就是打高門樓。」

  「走吧,走吧!」趙亮就著孩子的話,回到船上,拉著那幾個遲疑的起義者:「站腳助威,壯壯聲勢,也是好的嗎!」他們被趙亮強拉硬拽地上了岸。

  一行起義的奴隸,在三王莊沿湖長街上,朝高門樓走去,光腳板踩著石板路,發出啪啪的聲響,那是一九三七年夏天一個悶熱的夜晚,鄉親們被他們的腳步聲驚醒了。

  「誰們?」這是三王莊的一句土話,誰的複數語式,書本上向來不見的。

  漁花子敢挺直腰杆在莊上大搖大擺,在三王莊歷史上是破天荒的,多少年來保持著高門樓的一統局面,開始由他們幾個異端給破壞了。

  「不是二龍嗎?啊!蘆花!還有好幾個被攆走的小夥子咧……」

  整個村子在半夜裡被驚動起來,雞籠鴨欄也發出淒淒惶惶不安的動靜;高門樓馬上得到情報,來不及請示剛抽了大煙安睡的王敬堂,和不知去向的王緯宇,就在黑漆大門上,加上了一根笆斗粗的頂門杠,落下門閂裡的消息,閉關自守,向陳莊呼救了。

  漁民們的第一次出征,現在回想起來,于而龍覺得多少有點兒戲,要是高門樓稍微有點警惕,有他們以後表現出來的毒辣陰險,十幾個漁民,根本不堪一擊,甚至到不了高門樓的臺階前,就被打跑了。大概作為革命與反革命兩個陣營的初次交鋒,都同樣地缺乏鬥爭經驗。只是通過長期對壘以後,才相互長了學問,摸到一些門徑。

  高門樓沒敢應戰的主要原因,是被誇大了的敵情嚇倒了。傳話人說:「于二龍帶著一船人來了。」一船人,是個很難弄確切的數字概念,到底是多少?要是心毒手辣的王經宇在,他准會下令開槍,但現在那些看家護院的,都面面相覷。有的說應該動傢伙,養兵千日,用在一時;有的說可千萬別開火,你有槍,難保于二龍會空著手?咱們誰長兩個腦袋,犯不著賣命。

  其實起義者手無寸鐵,多麼輕率冒失的進攻呀!

  高門樓門前的兩隻石獅,虎視眈眈地瞪著不速之客,門裡的狗吠成一團,于二龍伸出拳頭,望了蘆花一眼,便用力地擂那黑漆大門。

  「嘭,嘭,嘭……」

  可以聽到裡面又頂上一根門杠,看樣子,肥油簍子已被驚醒,而且發了話,任憑敲門砸鎖,死活不開。等陳莊區公所派兵來了再說。

  誰都知道,高門樓像中世紀的城堡,關上大門,不同人們來往,三年兩年照樣逍遙自在,有吃有喝不發愁的。人們至今還傳說一九三年,也就是民國十九年的特大洪水,高門樓開倉濟貧,施捨給災民們吃的那些發黴的陳倉爛米,那些哈喇長醭的醃魚臘肉,識得幾個字的鄉親,都被臘肉皮板上蓋著的辛亥,壬子等年號印章嚇呆了,細細推算一下,那該是民國初年的東西了。于二龍和那時剛剛漂泊來的蘆花,都有幸吃到過他們誕生以前的食品,真是口福不淺。可水退以後,為了感激高門樓的無量功德,他們曾經付出過多少無償勞動呵!

  上帝——如果有的話,在給漁民們一個富饒豐盛的石湖同時,又給了一張高門樓吃人大嘴。人們在湖上遠遠看去,那黑漆大門,真像貪吃不厭的無底洞,所以石湖的水常滿,漁民的苦沒完。

  「除非石湖見底!」人們抱怨自己永無出頭之日,痛恨無休無止的勒索盤剝,詛咒老天的不幸安排。然而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夏天,石湖水不那麼平穩了。看,于二龍,只不過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,竟然也叉著腰站在高門樓前,盤算著該怎樣攻打進去。

  他眼睛一亮,蘆花在暗裡立刻瞧出了那閃爍的光彩,以往他每回從湖底鑽出來,揮去滿頭的水,眼裡光燦燦地,准是摸到了一條大魚,現在,他肯定有了主意了。

  王敬堂失算了,他那中過舉的祖先給他留下來一條禍根。在前清,誰家中得舉人,有資格立根旗杆,雖然已是民國,但旗杆仍舊是高門樓驕傲的象徵。如今,這無上光榮、威震石湖的旗杆,卻給于二龍造成突破的戰機。

  他往豎立旗杆的石座一蹦,兩腿一挾旗杆,這個石湖上駛船掛帆的能手,在別人眼裡,似乎不大費勁,鬆快自如地往頂端攀去。

  緊跟著他是一個矮小細弱的身影,像熱帶叢林裡的猱猿那樣,輕捷地、如履平地的颼颼躥到于二龍身邊,圍著看熱鬧的鄉親,竟有忍不住為之喝彩的。

  「叔!」他輕輕地喚了一聲。

  「石頭!」在旗杆頂端,他摟住了這個才十歲的孩子,于二龍的心裡覺得熱烘烘地。「怕嗎?」

  小石頭搖搖頭。

  想起跟他一起跳進院子裡去的孩子,于而龍的心又不能平靜了。

  像流星一樣,稍露光華,瞬即消逝的小石頭,倘能活到今天,也該有五十歲了,可他,永遠以一個小石頭的孩子模樣,留在他媽媽的腦海裡,留在遊擊隊長叔叔的腦海裡。

  小石頭,小石頭……

  他真想沖著石湖,呼喊最早同他一起戰鬥過的小夥伴。

  ……站在高門樓屋頂上的于二龍,喊了一聲:「跟著我,石頭!」說著朝天井裡跳了下去,他們倆,就像一塊投進狼群裡的肉,那夥高門樓豢養的打手,恨不能生吞活剝了兩個膽敢冒犯尊嚴的臭漁花子。

  「打,給我往死裡打!」

  他瞥見廊簷下站著一個瘦高挑兒,在發出號令,聲音不很響亮,但是口氣非常決斷,猶如鐵錘砸在砧子上一樣短促有力。

  於是打手像瘋了似的撲上來,于二龍和小石頭背抵背地同他們搏鬥廝打,一邊朝大門口接近。從天井到門廊,只是一步之遙,但是在比打手還凶的惡狗,比惡狗還野的打手重重包圍圈裡,想挪動一隻腳都萬分困難。于二龍急中生智,喊了一聲:「小石頭,你快鑽出去,我拉手榴彈跟他們王八蛋拼了。」

  「二叔,你——」小石頭喊著。

  「別管我,快。」他搡了孩子一把,然後假裝把手探進懷裡,這時候,除了幾條不懂人話的惡狗,繼續狺狺狂吠外,那些怕死惜命的奴才,豁拉一下往四處散開。于二龍跳出重圍,小石頭早躥到門邊,把兩根門杠拽倒,但他不懂得機關消息,那門閂怎麼也拉不開。

  「過來一個把門打開,要不,咱們誰也別想好看。」

  「是,是,你別拉弦,我們開,我們開!」

  大門剛剛拉開一道縫,趙亮、蘆花和同志們就蜂擁地擠了進來,還有一些膽子大的莊上人,也跟在後面來湊熱鬧。

  「反啦,反啦,你們幹什麼?半夜三更,來打擾老爺。」一個狗腿子,橫著槍大聲吆喝。

  于二龍把他撥拉到一邊:「甭拿燒火棍嚇唬,要怕它就不登門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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