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五


  一個是突然間相愛,又突然間割捨,至今也不能忘情的戀人。

  哦!鴛夢重溫,一個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。

  徐小農和陳剴兩個人都把手向她伸出,不約而同地熱烈地喊著:

  「蓮蓮,蓮蓮……」

  她該答應誰,握哪一位的手呢?

  第二節

  輕巧的舢板順著水流滑進了塘河,于而龍就把槳掛起來,摸出雪茄,點燃了。那香馥的煙味,提起他的精神,可以有優裕的工夫,無需旁顧地集中想些什麼了。因為舢板像識途老馬一樣,順著塘河往三王莊駛去,往蘆花的墳墓處駛去,他用不著操心了。

  塘河像一匹不甚馴順的快馬,急速地穿湖而過,形成一條奇特的湖中之河。他望著河湖之間那隱隱約約的分界線,怎麼也忘不了三十多年前,那個覺醒了的,但是偏執的蘆花,用那斬釘截鐵的語言說:

  「要依我的性子,一個不饒,老的少的,統統殺光!」她從懷裡抽出磨得雪亮的柴刀,啪地拍在船艙底板上。

  船艙裡擠坐著的十幾位石湖首義者都嚇了一跳。

  趙亮趕忙緩和空氣,笑著說:「蘆花,我們不是麻皮阿六,殺人綁票;我們是共產黨,黨是由政策管著的,可不能由著性子胡來。我們是去高門樓借槍抗日,不是去搞清算鬥爭。」

  蘆花指著河湖之間的分水線,勸說著趙亮:「高門樓和咱們漁家船家,是兩股攪不到一塊去的水。老趙大哥,你要指望著他們哪,就好比指望著貓不吃腥,黃鼠狼對雞發善心一樣,等到石湖見底吧!」

  等到石湖見底,是于而龍家鄉的一句諺語,意味著永無可能。

  是不是太絕對了呢?于而龍後來並不贊同蘆花那種偏頗的觀點,僵直的態度,過分的警惕,和不必要的狹隘,他常為王緯宇辯護:「好好賴賴,考驗了好幾年麼!」

  蘆花搖頭。

  「你總得有點什麼說道!」

  她說:「二龍,我應許過趙亮的話,說到做到,至死不變;要我相信他,當做自己人,你死心吧,我下輩子都辦不到。」

  于而龍始終無法說服他固執的妻子。

  那一船石湖最早打起紅旗的漁民,馬上就要到三王莊了,趙亮在講明團結抗日的大道理以後,對蘆花說:「聽我的,蘆花,把你的柴刀,留在船上吧!」他知道她在大旗杆上被抽打的苦痛,在陳莊大街上被欺淩的屈辱,她的仇恨,也同石湖的底一樣深,一把刀捏在手裡,那會忍不住要往仇人脖子上砍去的。

  她保證地說:「你放心,我不能殺他。」他,就是王緯宇,高門樓的二少爺,從北平回來的歷史系大學生,當時決定要把他爭取過來共同抗日。

  「說話算話?」趙亮盯著她。

  她然諾地點了點頭。

  蘆花一輩子恪守她的諾言,一手指頭都不曾碰他,而且不止一次,在戰鬥中救過他的命;但始終對他冷冰冰地,從不講一句多餘的話。她和他之間,壁立著一道無形的牆,像塘河與石湖一樣,有著無法逾越的界限。

  「蘆花,你叫人家怎麼放手工作?」

  「我礙著他什麼了麼?二龍。」

  「知識份子,比較敏感,叫人家傷心的。」

  蘆花聲音低沉下來:「你怎麼不問問我,我傷心不?」

  遊擊隊長現在清清楚楚地記起來了……

  他的小小舢板變成了那種搖櫓的篷船,櫓聲咿呀地朝三王莊那棵銀杏樹駛去。艙裡坐著十多個石湖上的起義者。其中有七八個是和于二龍一樣,都是幾個月前,被高門樓一張告示,永遠驅逐出境的三王莊人。他們,由於無家可歸,無親可投,所以報仇雪恨的心情要急切些。

  別的村莊的參加者,此時此刻,心裡有點忐忑不安。——原諒他們吧!天生的英雄豪傑是書本上吹出來的,誰邁出決定性的一步,總會產生瞬間的遲疑。但于二龍性格火爆,他一般有話,肚裡是藏不住的,向趙亮埋怨:「悔不該帶他們來的,看吧,到上陣的時候,非屙一褲襠屎不可。」

  「頭回拉了稀,二回就不屙了,共產黨從來不單槍匹馬打江山。」

  船就要靠岸了,艙裡的空氣益發緊張,說是膽怯,說是恐懼都不算過分。這是人類對於全然不知的事物,必定會產生的心理狀態,是絲毫不以為奇的。愛說實話的老林哥事後承認:「頭一回爬上三王莊的岸,那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,說瞎話讓老天劈我,我直是哆嗦,直打飄,像喝多了綠豆燒似的……」但是,歷史潮流推湧著這幫漁花子走上舞臺,退卻是不可能的了。

  于二龍壓低嗓門鼓動著大夥:「別害怕,別怯場,高門樓那十幾個看家護院的,全是紙糊的燈籠,外邊光。咱們一對一,也能拼出個高低,要緊的是別洩氣。王經宇帶人帶船進省裡去了,不會有人從陳莊來救他們,看他肥油簍子敢不乖乖交槍抗日!」

  「可別小瞧那些個看家狗——」老林哥永遠是現實主義者:「一個個膀大腰圓,怕不是他們的對手。」

  「還沒動手,先怯了三分。」

  「是這麼個道理嗎!二龍,人家吃的是正經糧食,咱們咽的是穀糠野菜,人是鐵,飯是鋼啊!……」老林哥當事務長的才華,從最早創業時期就展現出來了。

  于二龍後悔不如把他的小子石頭帶來,那個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孩子,比盡惦著肚皮的老子強。出發前,他爭著上船,央告著:「二叔,帶我去吧!」

  「不行,動刀動槍,萬一有個失閃,誰顧得了你!」

  「我保管不礙手礙腳。」

  于二龍說不行,那是毫無轉圜餘地的,老林嫂捉住孩子的手:「小石頭,你別給二叔添亂去!」那孩子圓瞪著雙眼,一聲不吭地走了。

  船靠了岸,石湖上的第一名女戰士先跳了上去。

  「上,快!」她回頭招呼,這時,莊上的狗已汪汪地叫成一片。

  那七八個堅定的三王莊人,被攆出村莊好久,一窩蜂地擁上岸來。

  好像長年流浪在外鄉的遊子,儘管故土並無特別留戀之處,但一旦回鄉,照舊也會產生一些激動:「回來了,故鄉故土啊!」雖然故鄉板著面孔,並不歡迎。

  老林哥蹣跚地爬上岸,跌跌撞撞,差點摔了一跤,招呼那些後悔跟隨的外村人:「還打什麼退堂鼓,跟著上吧!」于二龍一看那幾位穩坐不動,兩眼馬上冒了火。「強扭的瓜不甜,上杆子不是買賣,你們」趙亮在黑處捅了他一拳,才把那些難聽的話咽住,沒吐出口。

  但是,誰也想不到,一條稚嫩的嗓子,從前艙板下喊出聲來:「他們不去,我去。」

  「小石頭!」蘆花驚喜地叫著,從岸上扭回頭來。

  「姑姑,等等我!」只見前艙的蓋板活動了,蟄伏在艙裡的小石頭鑽了出來,一對漆亮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發光。

  老林哥直晃腦袋,他從來不會給孩子發脾氣:「又不是趕廟會,你湊什麼熱鬧?石頭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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