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七


  「你們打算——」

  「找王敬堂談點事。」

  「老爺睡了。」

  「睡了也不是死了,去把他叫起來。」

  他剛轉身,于二龍和他們一群人也隨之而進,在一連三間裝著鑲花玻璃扇的大廳前,從來不敢進高門樓的窮苦漁民,竟指名道姓地大聲喊著:「王敬堂,你看看,是誰回來了?」

  在高門樓裡,直呼老爺大名,簡直如同觸犯天條,褻瀆神靈。

  一個打著光腳的漁花子,竟敢踏在花廳的瓷磚上吆五喝六,那還了得。

  王敬堂,石湖首戶,縣太尊都要卑讓三分的大人物,氣得發昏過去,吩咐兩邊的僕役:「給我掌嘴!」

  但他話音尚未落地,于二龍一個箭步躥了進來,滿屋裡那些銅錫器皿,玻璃屏風,相框衣鏡,燈傘掛鐘所發出的光亮,使得在黑暗裡戰鬥了半天,氣還喘不均勻的年輕漁民怔了一會兒。然而,躺在藤榻上的王敬堂,使他定下神來。

  「看誰掌誰的嘴,王敬堂!」

  他一手揪住他的夏布汗3,把那攤肥肉從鴉片燈旁提起,足足有兩百多斤分量,他也不知從哪來的神力,王敬堂並不比打穀場上的石碌碡輕多少。

  忽然,從屏風後邊閃出一個人來,瘦瘦的個子,高高的身挑,文質彬彬地說:「放下手來,有話慢講,用不著動武。」話說得慢吞吞地,但那是相當自信,帶有命令的口吻。

 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,于而龍記得很清楚,熱得令人煩躁不安,悶得連腦殼都快迸裂。遠處,滾動著隆隆的,不絕於耳的低沉的雷鳴;近處,在高門樓院牆外面,一個婦女在淒厲地叫喊,那是媽媽為她的孩子叫魂:「……回家來吧,孩子,回來吧,聽見媽媽在叫你嗎?回來吧,孩子,快回來吧……」

  是的,該回來啦,在這群奴隸的心胸裡,作為一個真正的人,那種有著最起碼的尊嚴,能像人一樣生活的靈魂,應該回來啦!

  王緯宇,穿著派力斯長衫,挽起的袖口,是雪白的杭紡褂子,戴著一副金絲克羅咪的眼鏡。于二龍打量了一眼,跟剛才在廊簷下發令往死打的那個人,有點相似,但又不盡相同。現在他不是那種無情狠毒的口吻,而是婉轉地說:「都是一個莊上的人,有什麼不能好好講的呢?」

  于二龍把王敬堂扔了回去,虎生生地盯著王緯宇:「那好,咱們把話攤開,談談。」

  王緯宇才不怯陣,一個漁花子再跳,最後,也得落在艙板上:「過去家父對列位有些處置失當之處,驅逐你們出了莊子,流落外鄉,受了幾天苦,委屈了眾人,從現在起,可以收回成命,大家回莊來安居樂業,不好嗎?」

  那時于二龍胸無點墨,王緯宇的酸文假醋,並不完全聽懂,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,回答著說:「用不著,腳長在自己腿上,我願意走就走,我願意來就來,那張屁告示不頂用的。」

  「那麼列位光臨捨下的來意——」

  「你是個讀書人,大學生,日本鬼子打到什麼地方,該比我們明白。今兒我們來,是來朝府上借槍打鬼子,保家鄉。」

  「哦!借槍?」他驚詫地反問,這是他不曾料及的。

  「說借是客氣,該是物歸原主。」

  王緯宇笑了笑,他需要延宕一步,以便思謀對策:「這話我倒想請教請教。」

  趙亮向前邁出一步:「就你們高門樓一個魚稅卡子,收了打魚人家多少自衛捐?」老林哥在人群裡嘟噥:「我們從湖裡打上一條魚,這捐那稅,還能剩個啥,吮魚尾巴都沒份啦!」

  王緯宇做出一副光棍模樣:「大家既有愛國熱忱,我們也應鼎力協助,只不過,槍支彈藥,一向由家兄經手,等他從省裡辦事回來,咱們再議好不好?」

  「少說廢話——」蘆花從人群裡擠出來,逼近王緯宇:「你給大夥說個明白,借,還是不借?」

  「大姐,我難道說過不借二字嗎?你,你——」他顯然不大願意正面接觸那火一般的眼光。「你,用不著發這大火。」

  趙亮趁此機會向他宣傳了黨的抗日救國綱領,他自然是聽不進去的,冷笑一聲:「共產黨的主張,鄙人略知一二,關於借槍的事,我可以替家兄做主,只要他回陳莊,我去把槍給列位取來,如何?」

  于二龍一拍那紅木八仙桌,震得幾個茶碗都跳起來:「到時候就怕你做不了他的主,倒是他要做你的主呢!」

  這句話實在戳王緯宇的肺管子,他臉一紅,但旋即鎮定下來: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槍支彈藥都在區公所,我拿什麼借呢?」

  于二龍哼了一聲,指著那幾個持槍的家丁:「他們身上背的什麼?」

  「那是我們家自己的。」王緯宇不以為然。

  「我們就借它!」

  王緯宇臉沉了下來:「咱們先禮後兵,我們已經答應你們,再要蠻不講理的話,我王緯宇也不是好欺侮的。」

  于二龍大喝一聲:「下槍!」

  王緯宇也吼了出來:「誰敢動一動,就開槍!」一眨眼間,花廳裡的空氣緊張起來。

  只見那位復仇之神蘆花,一個箭步跳到藤榻上,踢倒了煙燈,碰翻了煙槍,抽出那把亮晶晶的柴刀,像機槍點發似的,從她嘴裡迸出話來:「要槍,要命,你們挑吧!」

  王敬堂一生養尊處優慣了,從來不曾被人這樣粗暴對待過,剛才經于二龍一抓一搡,氣還沒有喘勻,哪想到一個女人,一個他視為妖逆的下賤女人,竟然高踞在他的頭上。而且伸出來一隻腳,一隻女漁花子的腳,踩在自己身上,真是天大的晦氣,永遠也洗不淨的邪穢。他馬上想到可以辟邪的《太上感應篇》和《易經》,想叫傭人們趕緊找來。但一看那女人手裡明晃晃的兇器,和那一臉殺氣,他嚇壞了,連忙閉上了眼睛,有氣無力地叫了聲:「老二!」王緯宇咬咬牙,橫下心:「好吧,不能讓你們空手回去,給他們一杆槍——」他向那些看家護院的吩咐著。

  「二先生,你可太大方啦!」于二龍嘿嘿冷笑。「我們不是朝你討飯來的,三文兩文就想把人打發走。你就痛快地發個話吧!讓他們乖乖地把槍交了,省得動手動腳麻煩。你別指望區公所保安隊會來搭救你們,他們都跟著你老哥串州逛府去啦,小快班也開走啦,餘下的蝦兵蟹將,慢騰騰地搖著船來,只怕日頭都老高了吧!」

  王緯宇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漁花子,完全上不得台盤的鄉巴佬,一個根本看不在眼裡的微末之人,居然說出話來,句句落地有聲。再看那個眼睜睜要殺人的女人,他知道,她要一刀砍下去,手是決不會發抖的。於是,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,把手一揮,服了輸。啊,石湖上的奴隸,窮苦的漁花子,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武器。

  愈離三王莊近,水面上的一切對於而龍來講,也愈加熟悉親切,東一片翠綠的蘆葦,他曾經撿過螺螄蚌蛤的,西一片青蔥的荷葉,他年年都要挖野生蓮藕充饑的。哦,遠方是連綿不斷的湖心島嶼,那是和敵人捉迷藏的戰場,近處是迷宮一樣的淺汙土墩,卻是蘆花採擷野菜的場合。如今,這些墩子上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菜蔬,猛乍看去,類似鑲花嵌刻的什錦圖案,綻放的菜花,是鵝黃色的,稚嫩的苜蓿,是姹紫色的,肥厚的蔓菁,是碧藍色的,繁密的慈菇,是翠綠色的,呵,真是五彩繽紛,是那樣的賞心悅目。春天的大地,確實像善於梳妝的姑娘,懂得怎樣把自己打扮得更好看些。

  他凝望著這些熟悉的場景,突然間,好像戲臺上的機關佈景迅速轉換似的,那個穿著派力斯長衫的王緯宇,變成了石湖支隊的一員,正全身蹲在碧綠的湖水裡,露出一個也學會頑皮嬉鬧的腦袋,給遊擊隊員們講宋代蘇軾的一首絕句,那些只會打漁撈蝦的隊員,根本弄不懂什麼「竹外桃花三兩枝,春江水暖鴨先知」,是個啥意思?

  原來在剛剛結束的一場戰鬥中,他那支老套筒不知怎麼搞的炸了膛,總算幸運,他機靈地躲過這場災難,只是倒楣,褲子剮了幾個大窟窿。一般講,褲子有洞,在小腿部分,無傷大雅,大腿往上,任何部位都是見不得人的。那時的石湖支隊,是創業初期的艱苦歲月,滾來滾去一身皮,沒有替換衣服。王緯宇自不例外;他只得光屁股蹲在湖水裡,靠湖水替他遮醜,把衣服丟到岸上,央求遊擊隊當時惟一的女性,給他縫補。他那金絲克羅咪眼鏡鏡架早斷了,也無法去配,只好用線繩拴在耳朵上,那樣子,是相當狼狽的。他也學會了罵大街:「媽的X,要不是老套筒炸膛,我還真體會不出蘇東坡詩的意境呢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