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四


  那個拖拉機都拽不動的年輕媳婦,如今是三個孩子的媽媽,對閃亮的明星高歌說:「小高!承你情登上家門,真是天大的面子,如今好多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,倒不是俺們不識抬舉,要說早年間的事,怪不得老團長,不光俺這輩子念他的好處,俺三個孩兒也忘不了,要不,他們就沒爹啦……」等到高歌走後,她就訓斥她的丈夫:「你要是吃糞長大的,你就上臺去控訴。」看到丈夫懾于那股淫威,有點對新貴們怵頭怵腦的樣子,便說,「了不起姓高的小子,擼了你的主任,沒啥。老團長十多年前就說過,頂多啃上幾年窩頭鹹菜;你把心放在肚子裡,磚頭瓦塊成不了精。」

  于而龍想起「紅角」革命家押解他在馬棚遊街,或許就是她,她張嘴就是俺嘛,或許是別的家屬,在涼臺上,在門洞裡,在大街旁,有的打狗,有的攆雞,有的乾脆拍打自己的孩子,指桑駡槐地數落:「作孽吧,看到時候不收拾你才怪!天怎麼瞎了眼,不劈死你這條萬人嫌的癩狗!」

  馬棚如今一色是寬廣平坦的柏油路,那是于而龍和全廠工人用了幾年時間,每一個廠禮拜都不休息才填起來的。儘管現在脖子上掛著木牌——這可能是仿希特勒給猶太人掛黃星而演變來的——但是,腳卻是走在自己修起的路上,心裡倒是充實的,聽著那些大嫂們絕不是無心說出的話,看著那些努力避開自己的眼睛,他深信這個世界究竟還是好人占多數,要不然,這世界還有什麼希望呢!

  那個連長經過于而龍的一頓敲打,老實了,和他妻子圓滿地生活過來了,可他這位准副部長呢?于而龍想:難道我不就是那個連長麼?要是當時有人給我副部長的美夢,來個當頭棒喝,那麼,蓮蓮今天肯定又是一副樣子了。

  ——蓮蓮,責備我吧,錯是我鑄下的,而報應卻落在你的頭上,歷史總是這樣來懲罰人類的。

  不知誰嚷了一聲餓,於是野餐開始。

  謝若萍從自行車上,夏嵐從小轎車裡,仿佛比賽似的,把吃的喝的搬運到玉蘭花下的塑膠布上。從兩位主婦準備的食品看,既不重樣,而且還是雙份,顯然有事先串通的預謀嫌疑,除非有後殿彌勒佛的大肚皮,才能消化如此豐盛的食物。

  于而龍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了,尤其當王緯宇變戲法地摸出一瓶五糧液,給他斟滿時,臉頓時黑了下來,為被人捉弄而惱火了。

  謝若萍直向他使眼色,那意思要他忍耐,無論如何也不要發作,仿佛懇求地說:「看在我的面上,千萬別犯強牛脾氣,要知道王緯宇的根子硬,得罪不得。」

  王緯宇不是傻子,不過他不在乎,竟倡議攝影留念:「難得的春天,難得的玉蘭。」

  正在分發食品、汽水、啤酒的謝若萍湊趣地說:「難得的是兩家人聚會。」

  「最難得的還是友誼。」夏嵐表演了她的一分鐘照相機,把柳娟眼饞到了極點,恨不能立刻給自己照張特寫。

  「什麼友誼,像兩隻公雞,.了一輩子的架!」王緯宇習慣於最難下筆處做文章的,他端起酒杯,儼然以主人的身份發號施令:「大家都舉起杯來,十二月黨人,快給你姐斟酒,白的、白的,她連伏特卡都敢喝。好,我要發表祝酒詞啦!」

  「限三百字!少嗦!」夏嵐發命令。

  「快點吧,緯宇伯伯,我手都舉酸了。」

  「哪能喝沒有題目的酒,無標題音樂還鬧場風波呢!好,為我和你們的老子,整整四十年,吵嘴也好,打架也好,弟兄倆還有動刀子的時候。那有什麼辦法,歷史有它自身的階梯。現在說了歸齊,也不算洩密,老徐這一回出馬力保,要你到部裡去工作——」

  「部裡?」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。

  「不會是副部長吧?」于而龍自嘲地問。

  「也許將來會是,目前大概要你抓抓企業管理,計畫之類吧!你是有實踐經驗的老幹將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,如果不是副部長,麻煩你轉告老徐,我不希望離開王爺墳。」于而龍對著酒杯裡的五糧液說。

  王緯宇倒抽一口冷氣,心裡罵了一聲「媽的」,然後高聲地說:「這一回乾杯的題目就是友誼第一,那是永恆的!」

  「阿門——」於菱做出一副虔誠的樣子,大家都笑了。

  王緯宇並不是特別留戀王爺墳,而害怕于而龍奪了他的飯碗;起心眼裡講,他恨不能馬上撤腿,把爛攤子推給這位打魚的老兄。但是,「多米諾」骨牌反應,他是害怕的,只要前腳拔出,後腳就會著火,那些惡少們既是痞子,也是秕子,銀樣槍頭,敢抱住他一塊跳井。所以他必須在王爺墳呆著,穩住陣腳,以防窩裡哄。誰知于而龍到底還是要來,電工室沒有收拾住,心肌梗死沒有結果住,看來,一場新的對抗賽又要開始。好,想到這裡,便把那杯酒統統倒進嗓子裡,足足有一兩。

  于而龍從來不喝急酒,他喜歡細斟慢飲,除了四十年前那瓶砒霜酒,是一口氣喝完的,以後再也不曾喝醉過,死亡的記憶使他對杯中物持有戒意,抿了一口,抹了抹嘴:「我來說兩句殺風景的話——」

  謝若萍趕快塞給他一個扁罐頭:「油浸鰳魚,你愛吃。」

  「老伴,你別堵上我的嘴,我並沒有喝醉,決不會說得荒腔走板,我提議為春天,為繁花幹一杯,如何?大夫,我沒越軌吧?」

  謝若萍笑了:「看你,也不怕孩子笑話,越說越上臉。」

  「繁花和春天,也可算是一種友誼,可不幸的是不能永遠是春天,當春天變成冰雪籠罩的冬天,對不起,一朵花都見不到了,所以說,友誼也受價值規律的制約,在這個世界上,真正的敵人要多於真正的朋友,你們信是不信?」

  「你呀你呀,像一缸做壞了的酒,淨冒酸味。」王緯宇哈哈大笑。「你的論點絲毫也不高明,說明你不理解真正的友誼。同歸於盡,絕不是好朋友要做的事,因為那太容易做到了。相反,兩肋插刀,拯朋友于水火之中,才是夠朋友呢!十年前,一九六七年那個風雪之夜,該還記得不?我是根據需要才唱低調的。孩子們,你們都會游泳,怎樣去救一個溺水的人,會嗎?第一步,先得一拳把溺水者擊昏過去,是不是?」

  「太高明啦!應該為你的救人新術幹一杯!」

  「你不要不服氣。」王緯宇真的端起酒杯。「要不是這缺乏友誼的友誼;要不是這不算朋友的朋友,只怕——」他跟于而龍碰杯,然後喝光,連餘瀝都不剩。

  于而龍皺著眉頭,望著瓶裡的餘酒,琢磨酒量駭人的對手,那胸有成竹的沉著,穩如磐石的安詳,使他驚異;一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角色,無論成敗,總還是叫人不可低估的。啊!他是一個什麼樣的雙料混蛋哪!連十年前那雪夜裡的狼狽相,從此分道揚鑣,也找到了合理的解釋,真不愧是聽過胡適講課的高足,「歷史是一個任人裝扮的女孩子」啊。

  「哢」的一聲,夏嵐搶下了他一刹那的鏡頭,當一分鐘後,從相機裡抽出那張彩色照片時,在座的人都捧腹大笑,于而龍自己都禁不住笑得大搖其頭。

  「欣賞你的尊容吧!」王緯宇譏誚地說。

  謝若萍也開玩笑:「這形象夠人看三個月的,哪像是乾杯,倒像是吃耗子藥。」

  正在笑得忘形的時刻,於蓮突然扔下酒杯站了起來,大家還來不及弄清怎麼回事,只聽她熱烈地向廟門口招呼:「廖伯伯!」

  除了夏嵐在搞她的一分鐘照相機外,人們都起立歡迎穿著西服,顯得有點怪模怪樣的總工程師直到今天還不曾正式恢復職稱,春天的陽光照亮了大地,但把陰影留給了他。

  「呵,你們在野餐嘛,好極了。」他高興得直搓手,然後四處回顧,「咦,我那陳剴沒來?他該到啦!」

  於蓮自告奮勇:「廖伯伯,我替你看看去。」說著,甩掉了外套,露出了打著黑領結的白綢襯衫——似乎是她在留學時的裝束,她許多在國外拍的照片,都是這樣打扮的,在明亮耀目的陽光下,越發襯出她臉龐皎潔,眼波潤澤,畫家一向是不著意裝點自己的,有些落拓不羈,有些散漫氣息。今天,老兩口都看傻了,還從來少見她這樣婀娜動人,儘量展示出自己的美,就像寺院裡的玉蘭一樣,雖然開得遲些,照樣芳香撲鼻,光鮮照人。她大概看出了父母眼睛裡的疑問號和驚嘆號,笑了笑,露出兩個迷人的酒渦,走了出去。

  她穿過前殿,站立在山門口,迎著和煦的春風,啊!只見兩個人幾乎肩並肩地朝她走過來。

  一個是結了婚,然後生活不到一起,又離了婚的沒有丈夫氣的丈夫;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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