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三


  于而龍哈哈大笑,其實,他是支持女兒去深造的,而且認為是王緯宇所做過的事裡,惟一可以值得稱道的。他從不懷疑女兒輕率的離婚,是由於留洋的原故,中國離婚的人多了,都去過外國嗎?

  那樣一個丈夫,那樣一個家庭,誰也無法生活下去。

  謝若萍不同意,過去一直同丈夫爭論:「根子就在於她太開化,而且學畫也用不著到外國去!」

  「快收起你那些蠢話吧!閉關自守,是怯懦的表現,害怕外來事物,是愚昧無知的結果。一個搞藝術的,沒有開闊的視野,沒有豐富的閱歷,沒有淵博的知識,沒有中外古今文化精華的營養,不可能取得任何進步和發展。老伴,連你都懂得看國外醫學書刊,倒反過來要蓮蓮閉塞,閉塞的結果是什麼?類似生物學上的近親繁殖,只會一代一代退化下去,最後大家返祖,一齊成為毛孩。」

  「我反正不信蓮蓮和小農過不到一塊。」

  「缺乏強烈愛情的婚姻,老伴,依我看,還不如趁早分手的好。」

  謝若萍終究是女人,她同情女兒,難道女兒不該享受到女人應該享受的一切麼?但是,她又是社會的一員,一個離婚的女兒,無論有多麼正當的理由,也總使作媽媽的不那麼理直氣壯。,人是一個矛盾著的實體,所以偶爾也能聽到她懺悔的聲音:「當初,我們也太不給蓮蓮留餘地了。」

  「副部長的美夢啊!」于而龍比他老伴更後悔,內心裡給自己的懲罰也更重些。有一回,他突然問謝若萍:「你還記得剛建廠時,我是怎樣整那個昏了頭的連長嗎?」

  「什麼連長?」她不知所以然地問。

  哦,他才悟到自己從來不同妻子談工廠裡的長長短短,因為夫人們、太太們,有種情不自禁的欲望,要插手丈夫的事。小農他媽,那個老妖精就是一例,什麼都要過問,甚至越俎代庖,所以于而龍很避諱這點。是啊,謝若萍怎麼能知道他是如何整得昏昏然的連長服服帖帖的呢?

  于而龍歎口氣:「為什麼沒有人整整我呢?讓我清醒清醒,那時候,我也被副部長那紗帽翅得昏頭漲腦啦……」

  那是騎兵團裡一個年輕的剽悍連長,漂亮的大個子,英武魁偉,馬上劈刺,考過全團第一,戰鬥中躍馬揚鞭,沖在前頭,是個勇敢的連指揮員。毫無疑問,很中于而龍的意,大家都摸透這位師長的脾氣,吊兒郎當一些,軍風紀差點,他都能容忍,只要在戰場上打得勇敢,打得出色,不拖泥帶水,能獨當一面,看吧,早晚他是要提拔的,給副重擔子挑。這個連長在建廠過程中,表現得很不錯,在王爺墳那一片澤國裡,泥裡水裡滾著,就破例越級提拔為車間主任。

  乖乖,全廠轟動,那時幹部配備,分廠一級是正團級,車間至少是個營級,他一個兵頭將尾的小幹部,也居然和那些三八式平起平坐,說實在的,即使一個再清醒的腦子也不免發暈的。不知怎麼搞的,一來二去,迷戀上了那個穿列寧服,把腰束得細細的女技術員。

  於是想方設法要和還穿著農村大襟褂子的老婆離婚,鬧了個烏煙瘴氣,滿城風雨。那一陣,工廠裡面的幹部中間,愛上剪髮頭,嫌棄農村來的媳婦,還有幾位,都在看著大個子連長,只要他那缺口一開,就準備一齊上法院打離婚。

  但是,這個喜新厭舊的傢伙,卻苦於找不到老婆的半點把柄,貓吃螃蟹,無處下嘴,最後終於被他抓到一個有把的燒餅,一口咬住老婆家的成分太高,影響他的進步。一個車間主任,怎麼能有一個富農子女的老婆呢?非要拉她上法院斷官司。

  于而龍想到這裡,不由得苦笑,那時候,在葡萄架下,說得是多麼振振有辭,一個准副部長的門楣,怎麼能同一位五類分子的右派家庭攀親聯姻,那是兩根不同的弦,彈不出一樣音調來的呀……

  那時,工廠在高速度的建設,一切附帶設施來不及跟上,譬如上下班的道路,都達到了怨聲載道的地步,其他更不必說了。至今,人們還記得那位動力專家,是怎樣騎著馬在爛泥塘裡水,不止一次跌進泥窪裡,他高擎著圖紙求救。在他眼裡,那份工廠設計藍圖,比他身上的那套火姆斯本呢料西服貴重得多。所以那位連長為了打離婚,不得不開著拖拉機接他老婆進城,因為道路太泥濘了。

  拖拉機沒有關機閉火,繼續突突地在馬棚為家屬臨時搭起的房前響著。哦,如今半點殘跡都找不到,已經成了一片高樓住宅區了。

  他老婆才不相信他甜言蜜語是領她進城遊逛,哭天抹淚地賴在屋裡門背後不肯出來,那個連長死說活勸,也不動彈,恨不得用鋼絲繩套上她用拖拉機拽出來。

  人就是這樣,腦袋一熱,是什麼事都幹得出的。

  其實本來用不著廠長親自過問,但氣得眼睛發藍了的于而龍騎著馬過來了。群眾馬上看出來,這塊黑雲彩裡,不是碗大的雹子,也是劈頭的雷陣雨。

  于而龍忍住脾氣問:「你可不簡單,用拖拉機來拽你媳婦——」

  這位漂亮連長自恃在師長面前有點良好印象,行了個軍禮:「老團長,我們已經談通了,雙方都同意——」

  正說著,那個媳婦沖了出來,跪在了馬前頭,哭著訴說:「老團長,救救俺們娘兒倆吧,我什麼都答應他了,他願意跟誰結婚,就跟誰結去,只要不把俺們攆出家,就這樣,他也不認可,非逼著……」

  他努力捺住性子,問那個負心的丈夫:「你媳婦究竟怎麼不好?你給我說說。」

  「他們家成分太高。」

  于而龍望著那可憐的媳婦,竟然忍讓到這種程度,同意她丈夫再娶一個妻子,只要不攆走她就滿足了。太軟弱啦!上帝給你牙齒幹什麼的?那也是武器,咬死他,咬死這種忘恩負義的東西,誰也甭想自在。但是,一個堂堂廠長怎麼能公然煽動仇恨哲學呢?

  於是他問那哭哭啼啼的媳婦:「你們家成分什麼時候定的?」

  「俺家是在四七年土改時定的。」

  「你和他什麼時候結婚的?」

  「四九年大軍南下那年。」

  他轉回頭問那個「陳世美」:「你結婚的時候,大概得了習慣性耳聾了吧?就不曾打聽打聽她家的成分,糊裡糊塗娶的她?」

  「倒不是那樣,只不過我現在的思想水準,階級覺悟高了。」

  于而龍壓住火,要在部隊,早就該請大言不慚的連長去禁閉室休息了:「好吧,既然你覺悟高,就別浪費柴油,把拖拉機開回去。」

  「是。」大個子連長覺得老團長挺開臉,敬個禮走了。

  等拖拉機的聲音遠了,于而龍問年輕媳婦:「你過得來苦日月麼?」

  「他南下那兩年,俺懷著孩子,也是半年糠菜半年糧地過來著。」

  「好吧,你就打譜兒再啃上幾年窩窩頭鹹菜,我要撤掉他的車間主任職務,降他幾級工資,讓那些見了女人走不動道的花花太歲們懂得,應該夾著尾巴,老老實實地做人。」

  妻子懲治負心的丈夫,往往是不擇手段的,而且嫉恨使她毫不憐惜和心疼:「老團長,你看咋讓他好,就咋辦吧!」于而龍一張便條,送到人事處,變成行政命令。有時候,揚湯止沸莫如釜底抽薪,猛乍一看,手段有點粗暴簡單,可對神魂顛倒,飄飄然不知所以的人,倒是一帖清涼劑。

  大約整整過了三年,于而龍,那時已是書記兼廠長,才在黨委會上提出,讓那個改邪歸正的浪子,重新回到他原來的位置上去。

  前幾年,當于而龍站在被告席上,高歌就曾經攛掇過這位連長,要他去控訴于而龍的軍閥作風和家長統治:「我們瞭解,剛建廠那陣,他把你整得好苦,你是身受其害,應該站出來革命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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