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夏嵐指著於蓮抿嘴一笑——這是那種使得通天才子骨頭都酥的笑:「假如她發個令的話,甚至可以組織一個專場。」

  哦!於蓮恍然大悟,什麼幸福的敲門聲,什麼《鴛夢重溫》,原來是為那個缺乏男人氣的男人遊說來了。她哈哈地笑起來:「煞費苦心的緯宇伯伯,夏阿姨,我該怎麼感謝你們的關心?」

  于而龍笑著:「你還不瞭解嗎?你緯宇伯伯從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。」謝若萍白了他一眼,心想:人家好心好意來和合,你倒像貓頭鷹一樣幸災樂禍地笑。不曉得你這個當老子的,是何居心,想把女兒老死在家裡麼?……于而龍看出他老伴眼神裡流露出的意思,「我倒不是潑冷水,恐怕也是一種徒勞的努力。」

  「這個徐小農也真有意思,沒完沒了。」於菱發表著他的見解。

  于而龍想:孩子,你還嫩一點,這怕礙不著徐小農什麼事,關鍵在有些人把兒女婚姻也當做一種政治手段來使用的。

  「看看吧,一個老子,一個小子,全不考慮蓮蓮的孤獨。」夏嵐用社論裡習慣的點題語氣說:「關鍵問題就是如同俗話所講的:飽漢不知餓漢饑呀!」

  「,沒辦法,一對混帳!」謝若萍氣得駡街。

  「噢!別提那些了。蓮蓮,難得的是小農那一片癡心赤情嗎!」王緯宇不愧是情場老手,說起這類話來,由不得帶上一種情感,就像吃了潤腸劑似的那樣自如地湧出。

  但於蓮提醒好心人說:「緯宇伯伯,潑水難收,我看你們就不用再提了,還是欣賞欣賞美景吧!」

  「蓮蓮——」謝若萍不滿意地叫了一聲。

  夏嵐告訴大家:「一會兒小農還要來呢!」然後坐到於蓮身邊,「我們誠心誠意希望你幸福,小倆口吵架,不可開交,最後鬧離婚,並不僅僅是你們。分開來生活一陣,大家冷一冷,也就該分久必合了。我喜歡講女人是最現實主義的,你說舍去小農,還有誰更合適?」

  「謝謝,我不需要。」

  王緯宇說:「造成今天的結局,都怪老徐婆子(于而龍一驚,他竟敢如此尊稱他的恩人!)從中搗亂,搬弄是非,婆婆媽媽,沒起好作用。我們也把她批評了,老徐更對她不滿意,什麼事她都要插手,討厭得很。說實在的,這種夫人干涉政局、垂簾聽政的壞風氣該刹一刹了。不過,你們兩位太太例外。」

  「滾蛋!」夏嵐才不願聽這些,湊到於蓮身邊:「答應我,蓮蓮,回頭小農來了,你可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噢!」

  「你放心,蓮蓮是見過世面的。」王緯宇捧場地說。

  「來就來吧,寺院也不是我的。」於蓮笑著繼續作她的畫。

  「哎!藝術家自有一種紳士風度呢!」王緯宇高興了,兩口子三寸不爛之舌,撮合山的任務,總算有個良好的開端。當然,這還只是第一步,要緊的還是那個叼著雪茄的于而龍,一塊掉在茅坑裡又臭又硬的石頭啊!才是他真正的目標。

  「我們敬愛的緯宇伯伯,永遠扮演善良的角色。」於菱調皮地、不無嘲諷之意地說。

  「滾一邊去,十二月黨人。」

  于而龍心裡覺得可笑,這個外號還是去年於菱被流放後,他姐姐想起來叫的。當時王緯宇聽了不以為然:「他算什麼十二月黨人,別褻瀆那些俄羅斯真正的革命者了。菱菱,只不過是可憐的犧牲品罷了,畫那麼一幅漫畫,進行人身攻擊,可以說是一種下作。」

  如今,他也以贊同的口吻跟著叫了;不奇怪,他的哲學基礎是需要,需要說它是紅的就紅,需要說它是綠的就綠。他現在甚至拉著十二月黨人,去給那個翩翩躚躚的舞蹈演員照相,和年輕人一樣,在花下嘻嘻哈哈地笑著,讚美著,顯然是故意講給於蓮聽的:「春天、愛情、幸福,可以說是同義語。」

  「這裡蓮蓮已經給你形象化地畫出來了。」夏嵐提醒她的丈夫。

  於蓮畫了一樹心花怒放的玉蘭,每一朵花都興高采烈,喜氣洋洋,不由得使人聯想起去年十月那歡天喜地的情景。于而龍也在注視著他女兒的畫,可去年初那幅凋零落花圖的印象,似乎在畫面上浮現出來,僅僅相隔一年,就有如此變化,倘若十年二十年以後,又不知是怎樣的繁茂景象。他在讚歎:大自然的規律,和人類社會發展的總趨勢一樣,度過嚴寒,春天就來臨了。

  「蓮蓮,這幅玉蘭,我預訂下了,回頭我就送美術工廠裝框去。」夏嵐說:「緯宇,你看如何?比咱們家掛的那幅馬屁精畫的,強得多多。」

  「當然當然,」王緯宇正在對鏡頭。「蓮蓮這點面子會不給麼?」

  「實在抱歉——」於蓮放下畫筆:「夏阿姨,只好改日另畫啦!」

  「有主啦?」王緯宇走回來,「誰?一張紙畫個鼻子,好大的臉?」

  「這是樓下廖伯伯特地命題的畫。」

  「哈哈,你老子的智慧之囊,苦難之源——」他大概覺得有些忘情,未免過分,就刹住了。「噯,我去送電影票,怎麼發現他那位外甥還沒走?」

  於蓮是個說酸臉馬上就能撂下面孔的女人,一臉慍色地問:「往哪兒走?」

  「說是他鬧了研究所——」

  「該鬧,對官僚主義鬧一鬧也無妨。」于而龍說。

  「可他不該鬧,那樣一個家庭,那樣一個出身,那樣複雜的社會關係,要不然怎麼敢對他下個驅逐出境的命令呢?」

  「混帳——」於蓮義憤地罵著。

  「聽說你這個女俠客還為他打抱不平呢!不過,要不是那個書呆子,我們還真不知道你們全家來這裡春遊。最可樂的是老廖,穿起西服來了。」

  「預先體驗體驗生活吧!」夏嵐是左派,自從廖思源提出了申請以後,連話都不大同他交談的。因為在她眼裡豈止她呢?政治上的可疑,如同瘟疫似的,是可以通過空氣傳染的。

  「廖伯伯大概感到孤單、苦惱,連僅有的一個親人也要攆走,所以,他希望我畫一幅歡樂的畫,留作永遠的紀念。」

  於菱插話說:「這是完全正常的心理,我在邊疆時聽說過,在大風雪裡迷了路凍死的人,是笑著死的,因為他最終看到所有的雪,都變成熊熊的火——」

  他姐姐反問:「你意思一切都是泡影麼?」

  「也許有那麼一點意思,反正我不像你們那樣樂觀,所以我理解廖伯伯的心理狀態。」

  王緯宇嗤之以鼻地說:「除了動力學,那老頭懂個屁,居然要畫一幅歡樂的畫,看不出來,他有那份風雅!」

  「是啊,革委會主任才是一代風流!」于而龍給了他一句。

  「瞧,若萍,你老頭又來勁了,一碰老廖,他就神經過敏,可是也真遺憾,那權威偏不給老於爭氣。好,不提他,至於藝術上的見解,老兄,你也不靈,蓮蓮差點毀在你手裡。」

  于而龍指著謝若萍,故意氣他地說:「還是讓當媽的向你表示感激吧!」

  王緯宇連忙捂起耳朵,不願意聽。

  謝若萍對夏嵐講:「真的,送蓮蓮出國學畫,我壓根兒不贊成,變成現在這樣,不能說和她出國養成的洋習慣、洋風氣沒關係。」

  「呵!天哪……」王緯宇呻吟地說: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倒成了罪人……」

  「得啦得啦,媽媽——」于蓮攔住了謝若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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