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一


  他躺在他們家那艘破船的艙板上,仰望著萬里無雲的藍天,看著大雁由北而南的一隊隊飛去,雁黃燕綠,那該是個深秋季節。收穫完了,家鄉的習慣,多餘的勞動力,就該背起小鋪蓋卷外出打短工去了。于二龍心裡對於終究要做出決斷來的事實,無論如何也不是滋味,但必須做出決斷,已經不能再拖了。一條不大的船上,兩個小夥子加上一個年輕姑娘,自從他們的母親去世以後,再也保持不了舊日的平衡了,雖說石湖水上人家,不太講究男女之間授受不親,但局面肯定是維持不下去了。

  然而,他卻下不了那個一走了之的狠心,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牽繫住他,使他難舍難拋。究竟是什麼呢?他也說不好;也許他拿不准該用個什麼詞語來表達?但那是他和蘆花在無嫌隙的長期相處裡產生的互相體貼之情,是一種水滴石穿,慢慢積累起來的彼此傾慕之情,是無需用語言、無需用手勢,只要眼睛就完全足夠表達的愛情呵!

  自從命運的波浪,把蘆花——被出賣的包身工,送到他們船上開始,似乎有種不成文法,理所當然等長大後成為于大龍的媳婦。

  她大約早就意識到了,和老實巴交的于大龍像隔堵牆似的疏遠,對於二龍卻像親兄妹似的毫無隔膜。事情就是這樣:常常朝著原設計的反方向發展進行,誰也沒料到這一層,愛情的幼苗,一有合適的土壤,就會萌芽,就會出土,那是誰也遏制不住的。

  他們倆誰心裡都清楚得很,然而誰也不曾點破。

  但是,于二龍缺乏決斷的勇氣,躺在艙板上,嘴裡咬著一根信手撈來的青葦,嘗著那清香撲鼻,然而是滿嘴苦澀的滋味。

  他眼睛跟著那飛行中的雁隊,開始挨次數起來,把決定命運的權利,託付給這種玩笑式的占卜上——所有缺乏信心的人,都容易迷信。他想:倘若數到最後一隻逢單的話,毫無疑問,正是自己命運的寫照,一隻離群索居的孤雁,那麼也該背起行李離開石湖,連頭也不回,到外鄉謀生去。

  蘆花正在艙裡納鞋底,要是她瞭解到此刻于二龍的心理狀態,肯定會發問(她是個有主見的人):「要是結尾是個雙數,你敢明明亮亮地講出心裡的話麼?」再巧不過,正好數到六十八隻,雁聲嘹唳,帶著清秋的涼意,往南飛去了。

  他缺乏那種張嘴的勇氣,和從看不見的精神枷鎖裡解脫出來的力量。

  這時,蔚藍爽朗的高空裡,嘎嘎地又飛過來一隊大雁,于二龍決定再重複一遍,假如結尾數逢雙,他在心裡對船後搖櫓的于大龍講:該你們成雙成對,我遠走高飛。他又瞥了一眼蘆花,她納鞋底的錐子,竟會紮破了自己的手指,她在尋思些什麼才分的心?「蘆花……」他在心裡念叨:「我也捨不得離開這條船,可有什麼法子?

  娘臨死時親口說下的話呀!要你看在她多年養育你的份上,答應和大龍成親,頂門立戶把家支撐著過下去……」七十八、七十九、八十,好,數到這裡,一行雁隊唱著嘹亮的歌,從頭頂上飛過去。

  年輕的漁民決計要離鄉背井走了,割捨是痛苦的,正如強迫他離開那高圍牆的工廠一樣;但痛苦又是不可避免的,誰讓他靈魂裡有那麼多條條框框,有那麼多精神枷鎖,誰讓他缺乏堅持真理的信心,逆來順受,舍此之外,他尋求不出別的選擇。

  但是,誰知又飛過來一隻掉隊的雁,正努力追趕著,振動長大的翅膀,終於攆上了隊伍。八十一隻,呸,他吐掉嘴裡的開始泛甜味的青葦,媽的,該怎麼辦呢?

  在愛情上談不到溫良恭儉讓,那位元動力工程權威激勵于菱去追求柳娟:「怕什麼高歌?你是一個孱頭啊!一個沒有脊樑骨的鼻涕蟲啊!連個姑娘都保護不住。別聽王緯宇的教導,把那樣愛你的一個姑娘讓出去。怎麼?愛情成了商品,可以進行交易的嗎?」看來,這位留美的工程師是對的,同樣是自己的兒女,于而龍望著那神采飛揚在花下攝影的一對,和那孤零零畫花的一個,不是已經說明問題了嗎?是啊,一個自己吃過苦頭的人,還要讓自己的孩子再吃苦頭。「哦!」他責備自己,「我是多麼愚蠢啊!」

  突然間,於蓮嗷地一聲,扔下畫板就跑,正在擺出各式姿態拍照的舞蹈演員,也銳聲怪氣地叫喚,鍛煉身體的謝大夫也止住了她那太極拳,不知發生什麼意外?

  原來,是一條蜥蜴,學名叫做石龍子的小動物,正鼓著眼睛,歪著腦袋,從樹旁太湖石縫裡爬了出來。於菱拿照相機的三角架,把它挑得遠遠地,詫異人們的大驚小怪:「這有什麼,我在沙漠那邊的時候,這種四腳蛇、變色龍多的是。」

  正說著,退到廟門口的於蓮,又驚呼起來,于而龍以為又是一條變色龍呢!哪料到她在高聲叫喊以後,響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:「緯宇伯伯,趕情是你來啦!」

  革委會主任的熟悉笑聲,使得于而龍發麻,站在廟門口的四大金剛,也面面相覷,被震得木木然地呆看這位來客。

  「哦!夏阿姨——」柳娟飛也似的沖向上海牌小轎車,把從寫作班子回到報社的夏嵐扶了出來。其實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近鄰,異地相逢,就好像不同一般,氣氛變得熱烈親切,歡快的笑聲把滿殿的麻雀都嚇飛了。

  夏嵐嬌嗔地埋怨:「你們全家郊遊,也不告訴一聲。」

  「怕你們忙呀……」謝若萍打著馬虎眼。

  「忙裡也是可以偷閒的嗎!」王緯宇說。「不過,我要罵老於,這個自私自利的傢伙,如此絕妙的一個勝地,竟然對我保密。」

  「怕請你不來哦!」

  「鬼話,向來你也沒張過嘴。」王緯宇又問:「是誰發現這塊新大陸的?真美。」

  「她是哥倫布。」于而龍指著正在作畫的女兒。

  「啊!蓮蓮,我想除了你這樣的藝術家,誰也不會發現的。勝景如人,和你一樣的把我吸引住了。哦,古老的寺院,盛開的玉蘭,巍峨的西山,藍藍的雲天,真是美得不能再美,可是不為人所知,不被人欣賞,被埋沒了的美,多麼遺憾呵!」

  「真正的美,是不會感到孤獨的,緯宇伯伯。」

  「是的是的,也許如此,沒有永遠緊鎖的大門,總是會敲開的。」

  夏嵐接著她丈夫的話說:「我也覺得該蓮蓮的春天來了。」

  于而龍對陡然出現的客人,滿腹狐疑。是誰告訴了他?又為什麼追到這裡?現在,尤其是去冬以來,他總像個影子似的跟蹤著,究竟要達到個什麼目的呢?難道他也有一個和自己相對峙的戰略?

  「緯宇伯伯,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?」似乎領會了他父親心思的于菱走過來問。「一般地講,這個目標是不大容易被發現的。」

  「,咱們都是當過兵的,還不懂得火線偵察的道理?今天給你們送電影票去碰了鎖,才獲悉你們全家的去向。」

  「什麼電影?夏阿姨!」柳娟最關心的事,莫過於看內部參考片了。

  「好萊塢的舊拷貝,《鴛夢重溫》!」夏嵐回答著,拿眼睛掃著於蓮,似乎看她有什麼反應。

  「片名取得多好!畫家,你說是不是?」王緯宇一定要於蓮表態。

  於蓮略一思索,果然那張格外鮮豔的臉上,泛出了一個甜蜜的笑容:「是的,確實是一個富有詩意的片名。」

  柳娟直是歎氣:「多不巧,多不巧,可能是費雯麗主演的吧?」

  為失去的良機惋惜不已。

  「沒有關係。」編輯如今隨和多了,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士,肯同普通人談談話了,「我們有興趣的話,可以叫他再找票子。」

  「誰?這大能耐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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