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過去那些年,全家春遊,是個盛大的節日。那時候,于而龍還是個有車階層,選上一個風和日麗的禮拜天,驅車前往那個不為遊客稔知的寺院,在西山腳下,消磨掉一個神聖的休息日。但從十年前開始,那輛淺茶色的「上海」不屬於他了,交通也成為一個煩惱的課題,然而擋不住全家人的豪興,仍舊年復一年地準備著春天來臨後的野遊。

  因為在那荒僻的寺院裡,哪怕罵皇帝老子,那些泥塑木雕的金剛羅漢,也絕不會去打小報告的。所以,無形中成為規矩,他們通常不邀請外人參加。連于蓮還沒離婚時,那位小農經濟,老徐的兒子,都沒有資格。但現在,那朵雨中的白花,那位哭倒長城的孟薑女,卻得到了她應得的一席位置。

  于而龍著實有點著急,很清楚,必須回到石湖,才有可能把啞謎揭曉,通過十年痛苦的教訓,如果還不長點見識,那也算白白地死去活來了。但是,全家人都不放他走,春遊哪能少了他呢?何況是今年。嘗過流放滋味的兒子,或許因為他那舞蹈演員頭一回參加盛會,便說:「爸爸,這第一個春天,幹嘛這樣殺風景呢?」

  謝若萍知道不該攔阻老伴回鄉,但從醫生的角度出發,深知這個感情容易激動,經過十年坎坷不平的路走過來的漢子,回到石湖,舊情新緒,觸目驚心,神經會吃不消,心臟也受不住。老伴老伴,越老越互相疼惜,她害怕他那冠心病突然發作,窮鄉僻壤,醫療條件差,怎麼搶救?因此主張于而龍晚回早歸,最好是不回去,因此說:「還是不要掃孩子們的興吧!」

  「你以為我僅僅是去憑弔嗎!」

  謝若萍在心裡向那個女指導員道歉:「原諒我的自私吧,蘆花,因為你也捨不得再讓他受折騰了……」她是個軟心腸的大夫,不論是生理上,還是心理上的病人,永遠寄予一股溫暖的同情,於是把春遊的日期提前。

  那一個禮拜天,他們全家都起得格外地早,因為騎自行車,就更得提前出發。動身前,謝大夫進行每年一度的宣講:「……騎自行車是一項有益於身心的運動,據說許多美國人,都不坐汽車,改騎自行車了。文獻上有記載,每天騎十五公里……」

  照例,于而龍善意地打斷她:「請不要進行這種阿Q式的講道了,趕緊上馬吧!」

  「那朵『雨中的白花』呢?」于蓮問她弟弟。

  「她在郊區汽車總站等我們。」

  「走!」於蓮背著寫生的畫夾,一溜煙地蹬車走了。

  老兩口慢慢騎行,邊走邊談。于而龍問他老伴:「注意到什麼新的跡象了嗎?你的女兒。」

  「有什麼異常嗎?」

  「你呀,除了病人,誰都正常。」

  「怎麼啦?」謝若萍有些緊張,也許這是母親們的共同心理狀態,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,似乎做媽的要格外多負些責任似的。

  「你不覺得蓮蓮近來心情好得多啦?」

  「大家都這樣的嘛,從去年十月以來……」

  「咳,你呀你呀!」于而龍真想透露出他的看法,「依我看,她大概有目標啦!」但是,他很難說出口,終究只是一種膚淺的觀察,看事態的自然發展吧!

  郊區汽車總站快到了,老遠就看到娉娉婷婷的舞蹈演員,簡直像海洋裡燈標一樣明顯奪目。那色彩豔麗、圖案古怪、凡人不敢圍的紗巾,正在春風裡飄蕩。于而龍是周遊過列國的人物,自信是見過世面的,他從不禁止廠裡的青年工人穿牛仔褲,而且也不反對兒子聽爵士樂;他討厭那種看什麼都皺眉頭的員警脾氣,動不動開紅燈。他常說些他同輩人不願聽的話:「幹嗎硬充救世主?青年人的腦容量不比我們少一克,不會是無知的迷途羔羊。難道我們當年不也是東碰西撞,以後走起路來,腳跟才站穩的嗎!」然而現在,在郊區新綠的田野中間,他也覺得這位未來兒媳的穿戴打扮,實在有些過分,和環境太不調和了。絳紅色的尼龍練功褲,緊箍住身子的白色羊絨衫,披在肩頭的海藍色外套,哦,還有那頂奶油色的小帽,使于而龍想起了不知像哪國的國旗,吸引了全部候車旅客,向這面國旗行注目禮。

  「娟娟,你的車呢?」謝大夫忙問。

  她嫣然一笑,於菱趕緊過來解釋:「她今天晚上有演出,蹬完車就沒法上臺啦!」

  「那——」他母親躊躇為難起來。

  年輕的騎士說:「媽,我帶她。」

  媽媽總是心疼兒子:「哦,好幾十裡山路!」

  「她坐二等車!」於菱笑著,等那嬌俏的演員輕盈地躍上後座,便飛快地追趕他姐姐去了。

  「累死你——」謝大夫指著他們後背罵。

  「不會的。」于而龍安慰著。

  確實如此,即使牛頓在這裡,也會修改他的力學定律,那個重四十公斤的纖細腰肢的少女,非但不是累贅的重量,而幾乎相當四十馬力的發動機,在推動於菱飛快前進呢!

  于而龍不禁想起自己,當他還是騎兵團長的時候,為了去看一看師部醫院的謝醫生,儘管要翻過兩道山梁,還得穿過很長的河谷,不也騎著那匹的盧,飛也似的策馬快跑麼?可在回來的路上,那匹伶俐懂事的牲口,在他倆後面,緩轡而行,蹄聲((,又是多麼體貼人哪!

  愛情會使人年輕起來,老兩口也蹬得快了,不知不覺,西山,鬱鬱蒼蒼地在臉前了。

  在公園裡的玉蘭花早已過景的時候,西山腳下的寺院裡,或許由於山陰涼爽,或許由於海拔略高;此時,白色的玉蘭,紫色的辛荑,正千姿百態、像漂亮的善於表情的少女那樣,有的含苞待放,有的綻開笑臉,嫵媚婉約,丰姿幽雅,在吸引著人們的注意。而那一股幽雅的清香,早飄逸出殘敗的寺院,老遠就把人迷住了。

  於蓮是第一個推開寺院的山門,這使得她父親琢磨,肯定有著一種牽繫住她靈魂的什麼因素,使得她魂牽夢縈,每年無論如何也要到寺院來朝拜。也許是為了寧撫那顆不安的心;也許是為了追懷難以忘卻的記憶,但他從來不敢去問個究竟。因為每個人的心底裡,總是會有些奧秘的,還是輕易不去觸動吧!可是,在年輕的心靈裡,那燃燒得最旺的火,除了被古往今來的詩人,謳歌讚美的愛情之外,還能有什麼呢?

  他想:他的女兒很可能在花下尋找那失去的愛情吧?那是他于而龍親手撲滅了的火焰啊!是啊,夭折的愛情,枯萎的花朵,失去的青春,確實如同詩人勞辛在四十年代,留著長髮時,愛說的那句「生的門蒂」一樣,太令人傷感了。

  花叢裡,於菱在給柳娟照相,那張魅人的臉孔,映襯得越發動人了。于而龍羡慕他的兒子,倒不是因為他兒子有著幸福的經過考驗的愛情,而是讚賞兒子在愛情問題上,所表現出來的決斷和自信。

  他在於菱這大年紀時,也嘗過愛情的滋味,儘管那時並不懂得這種奇異的感情,就叫做愛情。然而,他缺乏他兒子那樣的意志,因此,痛苦的折磨曾經揉碎過他的心。

  耳邊又響起蝗蟲吞噬一切的聲音,那種審案式的粗魯訊問,在敲打著他的靈魂:「蘆花照理該是你的嫂子,怎麼後來又成為你的妻子?你和蘆花的感情,究竟是你哥犧牲以前就有了的呢?還是以後?」

  真是個又苦又澀的問題啊!

  然而屬於心底的奧秘,似乎用不著對那些心地骯髒的審判官講吧,他們已經習慣把人看得卑鄙齷齪,最神聖的原則,在他們眼裡,也是臭屎一攤,正如在醫院太平間待久了的看門人一樣,活人和屍首都快畫等號的了。

  他回憶起來了,回憶起那時缺乏信心的可笑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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