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六六


  蘆花,那尊復仇之神的形象頓時出現了!

  究竟從她槍口下被打發到陰曹地府去的敵人,總數一共是多少,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,只要她抬起胳臂,生死簿上准會勾掉一個。

  然而她一口氣,端著機槍把距離只有一米開外的五個敵人,穿上幾十個透明窟窿的那回,就是在這蟒河上發生過的事,事後,因為她違反俘虜政策,打死舉手告饒的偽軍而受到處分。

  「你瘋了嗎?」

  於而龍頭一回朝他妻子拍桌子。

  蘆花沉靜地回答:「如果你還有一點點人味,如果你還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共產黨員的話……」

  那五個為非作歹的偽軍,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碰到蘆花的槍口上。無論如何認不出站在艙板上的年輕人,是女扮男裝的石湖支隊指導員,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復仇之神。

  「站起來!」她猛喝一聲。

  這幫輪奸犯還吆五喝六地喊:「滾!」

  「你們睜開眼看看我是誰?」

  「指導員,快救救我……」被綁在後艙的這個可憐的釣魚人大聲呼救起來。

  「啊?」那五個畜生這才如夢初醒地提著褲子狼狽地站起,顫抖著叩求蘆花饒命。

  望著船艙裡那個被剝得光光的年輕媳婦,讓這些畜生糟蹋得死去活來。而且那是懷有身孕的人啊!如今下體血淋淋地,奄奄一息暈死在那裡。於是,蘆花,安詳地把那支匣槍塞回腰間,拿起匪徒們的一支輕機槍,在手裡掂量著。

  「救命!饒了我們吧!」死期不遠的偽軍呼天搶地地哀求。

  蘆花招呼那個眼看妻子被糟蹋的丈夫過來,他剛走到指導員身邊,只聽噠噠噠的一陣連發,朝那五個舉手投降的偽軍前胸和腦袋射去。子彈把艙板都穿了幾十個洞眼,滿艙到處飛濺著紅的肉末,白的腦漿,因為距離太近了,蘆花自己也成了個血人。

  和于而龍一起來處理這次槍殺俘虜的分區保衛部長有意替她開脫:「他們拒絕投降,是不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他們至少不曾舉手?」

  「也沒有。」

  「那麼說,不肯繳械?」

  「你不用問了,我就是不能讓他們從我手裡活著走開!」

  「為什麼?為什麼?蘆花……」

  「因為他們是一群傷天害理的畜生!」這個復仇之神說:「我都嫌弄髒了我的槍,是用他們的武器結果他們的。」

  她惟一承認的錯誤,就是不該打壞人家的船。

  唉!誰讓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動物呢!于而龍感慨地說:「不過,你還是應該找找我。」

  「你是泥菩薩過江,我知情。」

  「那你也該找找政府!」

  他又痛苦樣地笑了:「看政府在什麼人手裡?那一年,翻箱倒櫃,陳穀子爛芝麻都給折騰出來的時候,我這個殘廢人也不放過,非咬我當過鬼子的情報員,分明是冒名頂替的假良民證,是糊弄鬼子的,過了幾十年,弄假成真,叫你哭不得笑不得。」

  「哦?」

  「我去找縣委王書記,他說記不得了,可當年事情是他辦的,他不認帳,我可洗不清。誰知我頂替的是個有人命血債的傢伙呀!有人說:『快給支隊長寫信吧,他不會把脖子縮回去的。』可我一聽你們工廠來外調的人,說的那些話,曉得你日子也好過不了。——吃啊!缺鹽少醬,可惜了那條大元魚。」他把酒碗又推回來,于而龍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,心裡奇怪:他什麼時候手又受過傷?真是黃鼠狼單咬病雞了。

  「當就當吧!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。」

  「不會那麼便宜的,他們非逼著我交待殺過人的罪行,天哪,我殺過豬,宰過牛,哪會殺人呀!你們工廠的人,還有縣裡的人,眼睛瞪得銅鈴大:『你不殺就休想過關!』好吧,捆綁吊打,折磨得受不了,只好開了殺戒——」

  「你殺人?」

  「讓我承認殺人,可殺誰呢?費了難啦!還要殺得有名有姓,有鼻子有眼才行。」他臉部肌肉扭曲著,表示他在笑:「想了半天,我把早死了的老岳父先給殺了,殺一個人是不行的,他們有指標,非殺夠數才饒你。跟著就把我舅舅、表叔、姑老爺、姨丈全給殺了,橫豎他們早見了閻王,再死一回也礙不著什麼。」

  「他們能相信?」

  「去調查過,只有一個被我說露了餡,一位叔伯大爺,快八十了,我以為他該死了,就把他的名字報上去,誰知他還活著,給生產隊放鴨呢。他找到三河鎮罵我個狗血噴頭:『活夠啦?我怎麼得罪你啦?坐在家裡咒我,編得有頭有尾,給了三槍,我才咽氣,放你媽的屁。』」

  「後來呢?」

  「我有那麼多血債,還不得立功贖罪?」

  「立功贖罪?」他想起了要他參加學習班揭發周浩的事。

  「揭發你,支隊長,要不幹嗎整我?咱們不是一塊關進汽艇嗎?喝,那聲勢,印色盒子放在面前,說一句,記一句,按一個手印。他們問:『鬼子沒碰于而龍一指頭吧?』『關在汽艇上,綁都不曾綁吧?』『大久保客客氣氣跟他談話吧?』好,一張紙上先按了三個手印。他們又問:『談判以後,于而龍答應條件,向日本人投降,是不是?』我從凳子上蹦起來:『青天白日,你們也不怕大風閃了舌頭!』他們拍桌子嚇唬我:『囂張什麼?你血債累累,還不趕緊揭發,這是給你機會。』我對他們講:『謝謝你們的關照,可我總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!』那些人勸我:『反戈一擊有功,按手印吧,可以減輕你的罪過。』我說你們馬上把我五馬分屍,我也不按手印。他們火冒三丈,說:『于而龍自己都承認了,你還包庇!』他們非要我按不可,折騰了一天一夜,支隊長,他們輪著班逼我:『手印,手印!』我是個殘廢,只要一暈倒,他們願意怎麼按都行。一橫心,逼我去殺死人,也就罷了,這會兒又逼我去殺活人。『按!』『不按!』我搶過那張紙,撕了個粉碎,咯嘣一口,把這根手指頭給咬斷了,叫你們按去……」

  于而龍看著那短了一截的手指頭,刹那間回到三河鎮那次驚心動魄的戰鬥場面中去。

  就在三河鎮戰鬥結束以後,打掃戰場,在一片蘆葦叢中,發現一個年輕的戰士,緊握住一個鬼子不放,他那雙大手,緊掐著敵人的脖子,那五個鋼打鐵鑄的手指頭,生生地勒死了對方。但是,別的敵人又用刺刀戳死了他,他背上留下了幾個血洞,流盡了最後一滴血陣亡了。

  現在,于而龍想起那始終無法松解的手指頭,是怎樣費了半天的勁,才從鬼子的脖子上掰開。老林哥就像當他還活著時那樣,喚著這個戰士的小名,親切地跟他懇談著:「鬆開吧,你放心好了,我們一定給你報仇。你看,連支隊長也來看你啦,哦!鬆開吧!隊伍該轉移了,我知道,你是個好樣的戰士……」說來也怪,話沒有講完,那個鬼子的頭顱滾到一邊,死者的關節緩解了。

  于而龍從來不相信鬼神,但是,直到今天也無法解釋,這個奇特的現象。現在,他從一個黨的基本群眾身上,看到了愛和恨是一種多麼強烈的感情,他緊緊地握住了那個殘廢人的手。

  記起來了,當得意洋洋的敵人,把他倆押上後邊那條炸壞的汽艇,準備凱旋回城的時候,這個脖子險幾砍斷的人蘇醒過來,雖然費了很大的勁,但說得很清晰:「多餘啊!支隊長。」

  于而龍扶住他,關注地問:「你為我受苦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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