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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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,他們的船儘管劃得夠遠,認為足夠安全了,但還是沒劃出大久保那架蔡司望遠鏡的觀測距離之外。原諒漁民出身的遊擊隊長吧,他那時剛剛懂得砍斷電話線,切掉敵人的聯繫,但對於光學、電學,以及其他科學技術,一竅不通,犯了一個可笑的錯誤。 所以他常常嘆息:「我是由於落後,屁股上挨過鞭子的。」 現在,那些被愚弄過的追兵,發狂地追逐過來。 「你快跑,支隊長。」 「你要落到他們手裡的。」 「他們能拿我怎麼的?一個老百姓,快走你的吧!」他把于而龍推下河,撥轉船頭,逆水而上,朝追來的敵人迎上去。 于而龍怔怔地望著…… 在湖東,一個新區,普通群眾豁出命來救他,現在又勇敢地挺身出來保護他,生死不計,肝膽照人,于而龍不禁想問:蘆花,蘆花,你是怎樣贏得這些人的心的? 他哪能撇下群眾徑顧自己逃命,那還叫什麼共產黨員?不,他掉回頭,頂著激流遊回去。 「快走吧!快走吧!」划船的人在攆他。 于而龍也許真有點迂腐,誰都可以諒解,你比他們重要嘛!屁,他不這樣看,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命更值錢些,應該使別人付出犧牲,而保全自己。他是個感情太重的人,所以他不顧生死危險,終於還是遊回來了。 那條船被敵人攔截住了,于而龍連忙踅進岸邊的葦叢裡。他聽見敵人追問自己的下落,撥開蘆葦,露出一點縫隙,只見那個可憐的三河鎮群眾,落入了一群野獸中間,拳打腳踢地被摧殘著。 鬼子叫偽軍把船拖上河岸,以為于而龍還潛在水下,劈里啪啦地往河裡開槍,以致不少被打死的小魚從于而龍腿旁流過。 大久保來了,手裡握住那望遠鏡,和顏悅色地問:「你把于而龍弄到哪邊去啦?」 「太君,他像螞蟥叮在船上,一露頭,我就推他下河,趕緊來向皇軍報告。」 「你的撒謊大大的,我看見你們兩個哈哈大笑。」 于而龍在蘆葦叢裡聽得根根頭髮都立了起來。 「你看一看吧!」大久保把望遠鏡架在已被捆起的人臉前:「能逃掉我諸葛亮的神機妙算?」他還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「儲備」票:「只要你幫我們找到于而龍的話——」 「太君,太君,我怎麼能找到他?湖西的人都說,于而龍是紅鯉魚精變的,來了,咬咬鉤,又走了。」 「你,狡猾得很。」 「不敢,太君,我不敢。」 有個偽軍在翻起的船底,找到了綁著的蘆管,就跑來狗顛屁股地巴結討好,大久保初時還不甚了了,但一旦翻譯官給他講清楚,馬上變臉,大發雷霆,拔出指揮刀來:「你石湖支隊的幹活。」 「太君,我是大大的良民!」他連忙掏出良民證,並且自豪地說:「我還是太君的情報員。」 「于而龍哪邊的去了?」 「我當真的不知道,對天發誓,太君!」 「八格——」大久保舉起了指揮刀,朝挺身保衛于而龍的一個普通老百姓砍去。 瞧得真切的于而龍,從蘆葦叢裡跳將出來,雷鳴似的喝了聲:「住手——」 大久保被驚天動地的吼聲嚇了一跳,刀只是從那個人的耳邊劃過,留下了今天一道長長的發亮的瘢痕。 他被敵人團團圍住,幾十支槍口都對準了他。 大久保得意地大步走來,向他伸出了手,並且鄭重其事地說:「作為一個帝國軍人,很榮幸會見隊長閣下!」並且掏出了一張名片,于而龍記得好像是「久保」什麼「三津郎」,那大概是他的名字了。 于而龍才不聽翻譯官的咬文嚼字,沖過去,抱住那個血流滿身,搖搖欲倒的,一個他不知道名姓的基本群眾,我們黨之所以有力量,正是紮根在這些中國的脊樑骨上。他用手托住那撕裂的下巴,盡力想止住血,但是,那鮮紅的、溫暖的血,一滴一滴地流在於而龍的手上,又從指縫間,跌落到泥土裡,浸濕了母親也似的故鄉土地。 他就這樣,落到了敵人的手裡。 第九節 于而龍低頭邁進掛滿蛛網的屋門,心情很有點沮喪,看來,他的朋友,不,應該說是結草銜環的救命恩人,過著不很愜意的日子。 一個曾經為革命差點獻出生命的基本群眾,還過著和三十年前大體上沒有很大變化的生活,這使他那一顆遊擊隊長的心,一顆共產黨員的心,真正的感到苦楚。如果他不那麼健忘的話,當年他許諾給石湖鄉親的,至少要比今天這種樣子的歲月強一些。 然而,似乎諷刺似的,不知是聽覺的毛病,還是一種實感,于而龍好像聽到了自己家裡,謝若萍堅持要添置的,那種靜電吸塵器的嗡嗡營營之聲。哦,可是這間屋裡,和電的概念是完全絕緣的,至今還點著那種類似出土文物的油燈。哪裡會有這種近代文明的產物,吸塵器距離這位救命恩人,起碼有一個世紀那麼遠。 是一個家麼?他端詳著屋裡亂糟糟的一切,不由得說:「夥計,你日子過得夠糟心的!」 「糟嗎?」他歪過頭來反問。 「孩子呢?」于而龍突然間想起:「我記得你好像有個孩子!」 「藤都枯了,瓜紐兒還能活?」 「多少年來,就你孤身一個人?」 「誰肯同我殘廢一塊過?」 看到曾經用生命掩護過自己,生死與共的鄉親,這些年來像一隻失群的雁,勉為其難地活著,于而龍的心裡,揪成了一個疙瘩。如果說昨晚在小姑家那位抗屬家裡,還是一種懺悔心情的話,那麼,此刻,他充滿了罪愆深重的感覺。 變了!于而龍!……他發現自己在這些人面前,確確實實挺不起胸脯,因為他已經丟掉了一些相當寶貴的東西,如果說得具體些,那就是和群眾的血肉聯繫。他現在才明白老林嫂為什麼不再去看望他們,幹嘛非要強迫一個鄉下老太婆,必須穿上睡衣睡褲才能上床呢?記得老林嫂曾經氣惱地問:「你們這樣脫脫換換,也不嫌麻煩啊?」言外之意當年在石湖打遊擊的時候,怎麼過來著? 至少有兩個于而龍,一個是存在於人們心目裡的那早年間的于而龍;一個是眼前多少變了點樣子的于而龍,有什麼辦法,現實就是這樣嚴酷,時間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烙印,就如同樹木的年輪一樣,不可能永遠保持同心圓,想說自己始終如一,還保持著革命的童貞,不過是騙騙人而已。 「想喝點酒麼?」他問于而龍——自然是他心目中的那個遊擊隊長,「我有燜得酥爛的甲魚……」原來那類似靜電吸塵器的電流聲,是從灶裡殘火中煨著的瓦鍋哼出來的。 「好東西!」 「你不嫌醃2?」他顯然是對目前這個氣派非凡的于而龍說:「大人物啦!能吃這齷齪東西?」 「哪裡話,快端來吧!」 假如謝若萍大夫看到他席地而坐,品嘗著誰知道弄得乾淨不乾淨的高膽固醇異味,一定會昏厥過去的。但是,遊擊隊長就著主人的粗瓷花碗,喝了一口混濁的白酒,然後把筷子伸到那黑的瓦鍋裡他一邊挾著往嘴裡送,一邊警告著自己:「千萬別苦著臉子,皺著眉頭!于而龍,如果你還有一點點人味的話……」 他想起來了,蘆花曾經這樣講過,而且還加了一句:「如果你還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共產黨員的話……」 於是像當年打遊擊時偶爾改善伙食那樣,慢慢地連筷子都不用了,乾脆上手抓著啃嚼起來。他望著那個顯然有點激奮的殘廢人:「你完全可以打聽打聽,給我寫封信的嘛?」 他笑了,那臉上的疤痕牽扯著,樣子反而變成痛苦的神態。他說:「有人給我出過主意,叫我去找你,你一準會周濟我的。不錯,我掩護過你,可你又是為誰呢?蘆花指導員為孩子媽伸冤報仇,我該怎麼報答她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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