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他很遺憾:「也沒救了你。」

  大久保狡猾殘忍,究竟是個正牌軍人,而且還讀過《三國演義》,自比諸葛孔明,所以對於一直交手的于而龍,比較優容寬待,不僅不去捆綁他,而且勸降遭到他的辱駡,也笑笑不往心裡去。只是把那底艙的密封艙門關緊,回到前邊艇上,發出「開路」的命令,浩浩蕩蕩地回縣城去了。

  勝利者的得意心情,于而龍能夠設想得出,心想:且慢高興,遊擊隊的戰爭小曲離結尾還遠著咧!

  那個受傷的人,挺關心身外的事物,貼在鋼板上的耳朵,聽見了密封艙外的動靜:「怪!鑼鼓傢伙,誰在敲敲打打?這年頭。」

  于而龍悄悄地告訴著:「要給大久保辦喜事咧!」

  「哦,我懂啦,指導員會救咱們的。」他笑了,但又不敢笑,因為一笑,致命的疼痛,使他滿頭冒出豆粒大的汗珠。

  「堅持住!」他抱住這個受傷的鄉親。

  在艙外,那些鬼子和偽軍都被鑼鼓聲、鞭炮聲吸引著,站出來看熱鬧,哦,還有耍龍的,踩高蹺的。一般地講,廉價的噱頭,有時會有較高的票房價值。汽艇上的敵人,都咧開大嘴呵呵樂著。但是,表演應該恰到好處,過分誇張,矯揉造作,缺乏內心真實情感,反而會被觀眾看出假來的。這些年來,看到過多少裝腔作勢的拙劣演員,被噓下了舞臺,人民是最有鑒賞水準的觀眾。

  大久保並未失去必要的警惕性,在駕駛艙裡,焦躁不安地踱步,自言自語地:「什麼的幹活?」翻譯官趕緊湊過去向他介紹:「老百姓歡迎皇軍打了勝仗,活捉了于而龍,為隊長閣下慶功咧!」他搖著腦袋,懷疑地注視著那些歡躍高興的人群,不相信一塊被征服的土地上,人們會這樣真情實意地為他慶賀。

  翻譯官知道他是個「三國」迷,馬上引用一段劉皇叔入川,父老婦孺壺酒簞漿迎接的典故。他不提猶可,一提,大久保在蔡司望遠鏡裡,既找不到白髮皤皤的老嫗,也看不見拄杖曳行的老叟。他立刻領悟到這個皇叔是當不得的,說不定性命交關,要他的好看,於是拔出指揮刀,發出命令,準備戰鬥,汽笛發出刺耳的呼嘯。從陳莊戰鬥撤下來的部隊,正在參謀長王緯宇的率領下,以急行軍的速度,飛也似朝三河鎮趕來,幾乎和敵人汽艇並肩地前進著。他聽到汽笛發出警報,立刻改變主意,這個機靈透頂的大學生,于而龍有時真是贊成他,也許他長著比干的心眼,比別人多一竅吧?他後來說:「我不能等鬼子的意識清醒過來,也不能等汽艇開到最窄的河道上再下手,所以沒跟蘆花聯繫,提前進攻了。」

  他懂得同樣的打擊,打在猝不及防的糊塗傻瓜頭上,和打在已有準備的敵手身上,效果是大不相同的。他看是戰機了,率領隊伍朝著河岸靠攏,喊了一聲打,輕重火力,一齊朝汽艇壓過來。

  那時節的王緯宇是相當心滿意足的,他哥哥終於在石湖縣立不住腳,第二次被趕走了,依附在第三戰區的一個遊擊司令的身邊,掛上空頭縣長的牌子,處境狼狽,這是王緯宇給他親哥的一點懲處,他比誰都打得狠些;同樣,縣城裡那個非嫁給他女兒的商會會長,他也不能饒過,所以才攛掇于而龍攻打縣城,遊擊隊那時也氣盛一些,非要去啃硬骨頭,結果失利了,但王緯宇的目的達到了。

  據說那個商會會長一輩子在上海當寓公,再也不敢回鄉,他說過:「王緯宇那小子,連他親娘親老子,也敢下手宰的。」確實如此,王緯宇為什麼要加入石湖支隊,他的哲學是:「如果需要,地獄的門也可以去敲!」

  在三河鎮那場戰鬥中,王緯宇確實稱得上是條漢子,也許他為了彌補上次攻打縣城的蠱惑之罪,也許他獲知支隊要增設副職;所以他打得很出色、很勇敢,像一條泥鰍,滑得敵人無從下手,然而他要咬住敵人,卻又像鱉魚一口,死也不會撒嘴。在那蘆葦後的小堤上,只見他來回跑著,邊打邊指揮,也許他個子魁偉,于而龍透過船旁的圓窗,一眼就看到了他。

  「混帳啊!」于而龍吐口唾沫罵開了:「你彎點腰吧,笨蛋,想當活靶嗎?」戰爭中時常會出現這樣的奇跡:你有一千次隨時可以死去的機會,結果連皮都不曾蹭破一點;相反,有人在萬無一失的情況下,倒會送掉性命。一顆流彈,一塊彈皮,連聲都不吭一聲,一蹶不起。敵人汽艇上的幾挺重機槍,顯然以他為目標掃射著,許多蘆葦給排風似的彈頭掃倒了,但王緯宇像只活躍的狸貓,繼續跳來蹦去。

  于而龍自當隊長以來,還是初次看人家打仗而伸不上手,壁上觀戰使他心急火燎,坐不穩,立不安,看那樣子,恨不能自己是個炸藥包,點燃引信,把這艘汽艇炸碎。

  「混蛋,王緯宇,你瞎了眼?」他罵出聲來:「多好的地形,你不利用,哪怕拉過一條機槍來,占住那高處,又是怎麼個勁頭?你簡直是一頭蠢驢……」氣得于而龍把他祖宗三代罵了個夠。

  「別著急呀!支隊長!」受傷的人倒轉來安慰他。

  「我怎能不急,提前發動攻擊,想搶頭功,該賞他一頓耳刮子。

  仗是這樣打的嗎?我要不關他的禁閉才怪,好的機槍射手都給了他,怎麼?在陳莊報銷光啦?」

  ——支隊長,你在舷窗裡所見到的,只是戰鬥場面的一個局部,于而龍,于而龍,你還是捺住性子,冷靜點吧!

  「為什麼提前動手?你問我,我不知該問誰去?」在戰鬥結束後的總結會上,王緯宇說:「誰想出主意耍龍踩高蹺的?要不是那個破綻,還可以打得漂亮點,大久保不一定逃得掉!」

  「怪我吧!」蘆花承擔了責任:「同志們也是好意,既是糊弄鬼子,索性搞得火爆些,哪曉得弄大發了,露了馬腳。」

  「要知道,做假也是一門很大的學問。」王緯宇意味深長地說。

  蘆花不否認:「我確實少個心眼。」

  大久保總算識時務,一看岸上蘆葦叢裡,響起槍聲,人頭攢動;又看到前面那些敲鑼打鼓的老百姓,一眨眼間,變成持刀弄棒的遊擊隊,知道三河鎮是一道鬼門關,進來容易出去難了。現在,他才領會為什麼于而龍偏要在離三河鎮兩三公里之外的堤上埋伏。

  「于而龍,于而龍,厲害呀!你胃口夠大的。」看來,如果不想當俘虜,逃命該是當務之急了。

  可是,拖著那艘炸壞的汽艇,是無法躲開覆滅的命運,因此他斷然地下令砍斷纜繩,像壁虎一樣,甩掉了累贅的尾巴,加足馬力,沖出重圍。

  要是在三河鎮安上一門炮就好了,遊擊隊沒有重武器,手榴彈根本無濟於事,只好眼巴巴看著到嘴的肥肉飛了。

  剩下的殘敵在一場血戰以後,很快消滅了。王緯宇頭一個打開那密封的艙門,沖了進來,由衷的喜悅在他臉上閃現出來,他一把摟抱住于而龍。

  「活著,二龍!」

  「活得好好的。」他還了一拳,正好捅到王緯宇腰裡,兩個人都笑了起來,朗朗的笑聲在狹小的船艙裡轟響。于而龍回過頭去,才發現蘆花也進到艙裡,正蹲在那個受傷的群眾身邊,小心翼翼地給他重新包紮著傷口。

  「贏了!二龍,我們勝利啦!」

  蘆花說:「可我們傷亡也不小。」

  一場付出相當代價,只是名義上的勝利,對指揮員說,怕不是很光彩的。但分區司令員周浩和政委陽明來了,還帶來了詩人勞辛,參加他們的慶祝大會。

  陽明同志勉勵他:「打得聰明多了,開了點竅,今後,還要靈活一點,遊擊戰的遊字,還是大有文章可做。這回你把文章從陳莊一直做到三河,綿亙數十裡,還是蠻不錯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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