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「二龍也不能去,哥!」

  「你們怎麼回事?」大龍盯著他兄弟,希望他能作出一個明白的解釋。

  蘆花又恢復她那當家做主的口吻:「不光我和二龍不去,你啊也回來,另找出路。」她說這話時,是多麼有信心啊!

  于大龍悲忿地:「怎麼,再讓高門樓抓起來?」說罷轉身欲走。

  「哥!」蘆花拉住了他,發現他走路有點一瘸一拐,好像受了傷似的,便問:「你怎麼啦?」

  「幹了一架,告訴你們吧,我已經搶人啦!」

  「哥!」蘆花急了:「你怎麼能走那條路?」

  「好吧,你們不走那條道,有你們的打算,我不勉強,好,我走啦!」

  于二龍看出他哥誤解了。那是他最害怕的那種誤解,連忙說:「哥,你想到哪裡去了。我們有什麼打算?」

  他聽也不聽地調頭外出,忽然想起什麼,又一顛一簸地走回來,從褲腰裡摸出五塊亮晶晶的銀元,哐的一聲扔在桌上:「給你們留著花吧!」

  哦,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,原來是他打劫了趙亮的錢。這時,那個共產黨員不請自來地走進屋,熱誠地向于大龍招呼:「不打不相識,咱們再見個面吧!」

  誰?于大龍往後一跳,倚住門,準備隨時撤退,當他認出正是那個踢腫他腿的南蠻子,火從心底升起,抽出門杠,像餓虎撲食地跳了過來,恨不能生吞了他。

  于二龍連忙搪住他哥的手:「慢著,哥!」

  趙亮估計會碰上這不愉快的場面,鎮靜但是熱忱地一笑,並不畏縮和閃避,充滿諒解心情看著。

  蘆花叫于二龍鬆手,厲害地責問著:「你沖他舉門杠,你不害羞嗎?」

  「他是誰?」于大龍板起臉喝問。

  「是好人,是親人,是嫡嫡親親的一家人。」

  「哥——」于二龍向他解釋:「你先住手,聽我講……」

  大龍哪裡還有耐性聽下去,因為晨曦透過濃霧映白了窗紙,他難以掩飾心頭的失望,和被丟棄在家庭之外的怨憤,扔下門杠,扭頭沖出門去,很快消逝在茫茫大霧裡。

  他們誰也不敢叫喊,因為怕驚動高門樓,趙亮和于大龍一樣,都是在逃的罪犯呵!

  世界是多麼大呵!但容不下幾個真正的人,呵!那陰慘慘的、多霧的昨天啊!

  這五塊珍貴的銀洋,蘆花一直在身邊珍藏著,度過了多少急風暴雨的歲月,經歷了多少艱險曲折的路程,甚至在最饑餓的情況下,也不曾捨得為她自己動用,一直用塊藍花布包著,因為五塊銀元聯繫著兩位犧牲的同志,于大龍和政委趙亮。

  于而龍記得蘆花識字以後,在每塊銀元上都刻上一個字,湊起來正是他們倆的名字,作為永遠的紀念,還說等他們的女兒長大了,給她在出嫁時壓箱底呢!現在,無論于而龍怎樣設想,怎樣猜測,也設想不出究竟是個何等重要,何等緊迫的情況,才拿出五塊銀元當做船錢。而且在沙洲上槍響以後,發現了她,在最後停止呼吸以前,她完全來得及講出來的,但那陰險惡毒的最後一槍,再沒有那麼准地擊中了喉頭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,透露出她是有許多話要講的,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,直到閉上眼睛以後,她才坦然地安靜下來,臉上出現了往常她固有的,充滿信心的微笑。

  三十年的不解之謎啊!

  遠處,舢板的前方,傳來了報曉的雞啼,于而龍知道,三河鎮快要到了。馬上,那場惡戰的回憶,扣住了他的心弦。

  經過政委陽明在船艙裡那番諄諄教誨,于而龍決計不去攻打縣城,而是要把駐防在縣城的鬼子隊長大久保誘引出城來敲他一下。

  人越打越狡猾,仗越打越聰明。

  他們埋伏在陳莊和三河鎮之間的蟒河河堤上,和現在一樣,夜是深的,霧是濃的,惟一不同的是季節變化。那時是初冬,戰士們的棉衣還沒有著落,不多會兒,寒霧浸潤到骨頭縫裡,冷得直打哆嗦。

  王緯宇在陳莊早打響了,但城裡仍舊毫無動靜,冷風淒淒,他們埋伏下的二十多個人——僅僅一個狙擊排,由於而龍率領著——早等著不耐煩了:「怎麼回事?大久保看《三國演義》入迷啦?」

  于而龍保持沉默,他知道,陳莊炮樓此時正在電話裡,向大久保緊張地求援。他曾向王緯宇交待,一定要打得狠些,打他個措手不及,等到狙擊排槍響以後才掐電話線。

  王緯宇那時真是條漢子,屁股上挎著駁殼槍,腰裡掖著美式轉輪手槍,和七八枚手榴彈,他說:「放心吧!我會把他們敲得魂靈出竅的。」

  而大久保卻不是魯莽的軍人,他大概估計得出,于而龍會在三河鎮的鎮上埋伏,因為那裡河道狹窄,而且房屋是絕妙的工事。但老練的帝國軍人卻揣摸不到于而龍牌下押的什麼注,是圍點打援,目標朝著他?還是狙擊著他,拔除陳莊炮樓?

  大久保有點漢學基礎,尤其喜歡看《三國演義》,不是那種只知殺殺殺的法西斯,當然也不是絕對不殺,有時還搞搞攻心戰。

  有一回,他給于而龍寫了封親筆信,那一筆漢字,比于而龍寫得漂亮,內容卻是些陳詞濫調,什麼你我都是軍人,軍人以服從為天職,各保其主,還要求和于而龍簽署一份君子協定:湖西他不來掃蕩,湖東也不要去騷擾他。最根本的一條,要把蘆花從湖東撤回,因為那個女指導員的槍法,成了偽軍的喪門星,他們甚至以挨蘆花槍子來賭咒發誓。于而龍懶得去理他,可來過幾回信,他上了臉,乾脆要求派代表會晤,還約好了時間地點,聯絡辦法。于而龍讓傳話人轉告他:「你去告訴大久保,我只有一個回答:『狗屁少放』,就照原話對他講,湖西湖東都是中國的地方,我願意到哪就到哪!」

  據說大久保聽到四字真言以後,倒抽一口冷氣,搖頭嘆息:「于而龍的禮貌,大大的沒有——」

  「你應該懂得最起碼的禮貌,明白嗎?這是一種需要。為人處世,禮貌總得講一點,紳士風度嘛,幹嗎搞得半點水準都沒有,老同志嘛,人至察則無徒,不糊塗不做阿家翁,要體現出一點傳幫帶的肚量。」王緯宇搖晃著碩偉的身軀,侃侃而談,指責他最起碼的交情都不講。

  「你是有所指?」

  「當然,該讓若萍給你帶點瀉鹽回來,好好瀉瀉火!」

  王緯宇那時在老徐的推薦下,兼管了部裡面屬於上層建築方面的事情,工廠裡已不大見到那輛上海車了。

  「老於,你太不夠朋友。」他還在嘮叨不休。

  于而龍早知他的來意,但是卻說:「我還不大明白,橫豎辦公室只有小狄,我的舊班底,你直截了當也無妨。」那個已經有個娃娃的媽媽,仍是那小巧玲瓏的樣子,似乎她有著青春永駐的靈丹妙藥,笑笑,站起來要走。

  「不礙事,小狄,你給評論評論,這位你的老上級,是不是比過去心胸狹窄,變得小肚雞腸?」

  小狄粲然一笑:「要看從哪一方面講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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