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九


  于而龍沉不住氣,那種遊絲飄忽,攸關成敗的感覺,又在使他忐忑不安,姓遲的老人,沒准是他急待尋找的那一位吧?病倒,可能是嗚呼哀哉的前奏,那是耽誤不得的,他放下碗筷:「我馬上去三河一趟。」

  老人哪能同意:「不行,不行……」

  他兒子也不贊成:「夜深了,路不好走。」

  「放我走吧!」于而龍誠心誠意地說著,然後,他補充了一句:「為她,你們也明白,是為了蘆花。」

  當然,還有個更重要的目的,不過,他沒有講。

  夠了,只有蘆花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就夠了。老人會意地捉住于而龍的手,爽直痛快地說:「我不留你,去吧,支隊長,為了指導員,你就去吧!」

  「認識路?」他兒子擔心地問。

  「我在三河打過一仗,忘不了的。」

  正在給他騰屋鋪床,打算讓他住下的女主人聞聲走出,很難過地問:「要走嗎?」也許她想起她那位把骨頭拋在異鄉的嫡親舅舅,把他認作了親戚,依依不捨充滿惜別之情:「才來,就要離開啦!……」

  「走了!親人們!……」于而龍不得不向他們告別,如果說,他是空著雙手來的,現在,當他離開這裡的時候,他的心是異常充實的,帶著鄉親們溫暖的友情走了。

  誰知過多少年後,他會不會又把這一家子,這個夜晚,這份情誼統統給淡忘了呢?

  在蘆花堤上,老人和他的全家向他揮手告別,河水閃著微弱的星光,激流發出嘩嘩的聲響。老人晃動著胳臂,又時不時地去揉眼睛,因為夜幕濃重,看不清楚馬上要離去的遊擊隊長,所以他很激動,也很難受。由於于而龍的陡然出現,也許使他更加懷念那個讓他過個暖和年的女指導員;想起了半夜風雨裡堵決口的蘆花同志了吧?他由他兒子兒媳攙扶著,一直走到堤下河邊,頻頻地叮囑著,讓于而龍在臨走之前,務必再來家一趟。

  于而龍在舢板上答應著:「一定的,一定的。」

  可不論他自己,還是那一家人,都知道只是一句空話,未必會有時間再來,只不過是相互安慰罷了。

  在這個世界上,他們是不大有機會再碰面的了,他懷著一股壓抑的情緒,離開遊擊隊員的家,離開抗屬的家,把舢板駛向沉沉的黑暗裡去。

  時已夜半,萬籟俱寂,濃霧開始升騰彙聚起來,在河面上,帶著葦葉的清香,水草的腥味,把舢板上孤獨的于而龍緊緊裹住。那一家人大概還在蘆花堤下站立,因為他聽見那抗屬老人仍舊在叮嚀著:「走好啊!支隊長!一定要來的啊……」

  于而龍忍不住回過頭去,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,但是,什麼都看不出來了。

  迷霧呵!多麼濃重抑鬱的迷霧啊!

  第八節

  在於而龍漫長的生命途程中,像舢板一樣,不止一次地駛進過濃密的迷霧裡。

  他的一生,似乎和迷霧有著難解難分的因緣,他的許多記憶,尤其是辛酸的、苦澀的、悲痛的回憶,總是籠罩著迷迷濛濛的霧。

  蟒河上,除了霧還是霧,只有咿呀的槳聲,和船在逆流行駛時的阻力,使人知道霧裡面,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。而去年,中國近代史上一個關鍵的年頭,一九七六年,從年初的淚水開始,到四月廣場上的血,他確實認為那彌漫的混濁大霧,大概永遠消散不了。

  也許果真應了王緯宇的話,三千年為一劫,而一劫不復了吧?

  沒有什麼可以諱言的,絕望過,于而龍承認自己快到完全絕望的程度,瀕於邊緣了。倘若真到了沒有一絲希望的地步,他也會走樓下那位高級知識份子曾經想走的路;但他總還是堅信三十年以前,在漆黑的倉屋裡,那位啟蒙老師的教誨:「只要認准了走共產黨這條路,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,受天大的罪……」

  趙亮的話永遠響在他的耳邊,所以在最陰沉多霧的日子裡,也總是這樣砥礪著自己。

  ……果然,他和蘆花經受了陳莊長街上那番嚴酷的折磨以後,並沒有退卻,也沒有趴下,而是像蛻皮似的——主要在精神世界上,變得硬朗、堅強起來。

  他們在遊完街,逐出了區公所,被好心的鄉親帶回三王莊後不久,趙亮背著他那薄薄的鋪蓋卷來了。(這個鋪蓋卷,還是從江西背出來的,一直背到他在石湖犧牲為止,至今,于而龍還記得住鋪蓋卷裡,那靛藍染的粗布褂,青麻納的土布鞋,現在,也該化成泥土了吧?)

  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夜晚,他來了,推開了他們那個草棚,親切地問:「有人在家嗎?」

  蘆花聽到那外鄉口音,顧不得傷痛,掙扎起點上油燈迎他進來,然後又跌跌撞撞去把在人家寄宿的于二龍喊回,這時才發現趙亮渾身上下,衣衫狼狽,顯然是兇惡地搏鬥來著。

  「哦!從區公所牢房裡打出來的?」

  「出來倒沒費難,半路上,跟一個可憐蟲幹一架,差點沒要了我的命!」他大口地喝著蘆花舀給他的一瓢瓢水。

  「碰上劫道的啦!」

  「嗯!他力氣真大,像頭牛似的悶聲悶氣,到底沒扭得過他,把上級發給我的五塊銀元給奪走了。」

  「傷著筋骨了吧?」蘆花關注地問。

  「我也不能輕饒了他的,夠他喝一壺的。」他咕嘟咕嘟喝足以後:「好了,不去管他,想不到我會從黑倉屋裡跑出來吧?」

  「老趙大哥,帶我們走吧!」

  他似乎忘記了他的諾言:「哪兒去?」

  「就是你說的共產黨的地界,沒有大先生、二先生的那個蘇區,能殺他們頭,砍他們腦袋的那個地方。」

  趙亮樂了,拳頭打在膝蓋上:「對,咱們就在石湖幹,把它變成共產黨的世界嘛!」

  「誰們?」蘆花弄得不懂起來。

  「就是我,你,還有他!」他指著惶惑不解的于二龍,然後他建議:「吹了燈,省點油,你們聽我來講一講,什麼是共產黨吧!」

  也許,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黨課吧!

  夜是那樣的漆黑,霧是那樣的沉重,然而真理的光芒卻像燭炬一樣,點亮了他們的心。這時,他們才明白,這世界原本不應該這樣污七八糟的,別看魑魅魍魎那樣橫行無忌,那終究是一時攪渾了的水,會澄淨下來的,生活不會永遠絕望下去。

  于而龍不由得回想起那漫長的十年……

  就在那一堂啟蒙課快要結束,天色即將破曉的時刻,只聽得急促的腳步聲朝村邊銀杏樹下的草棚走來。這兒本是個亂葬崗,人跡罕至的荒僻所在,於是,這三個人都在黑暗裡豎起耳朵靜聽。

  「是朝這兒走過來的。」蘆花悄聲地說:「你們先避一避!」

  于二龍把趙亮引出去,讓他閃在銀杏樹旁的柴草垛邊,然後回到屋裡,想不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,在剛點著還沒亮的油燈火亮裡。他認出來了,撲了過去:「哥——」

  「二龍!」嘩嘩的淚水,從那老實人的眼裡,泉也似的湧了出來。

  蘆花高興得難以抑制住嘴角的笑意,張羅著要給他做些什麼吃。自從冰上那場噩夢似的災難開始,一連串不幸的波折,現在總算團圓了,怎能不感到歡欣呢?

  她立刻想起了屋外的趙亮,向于二龍使了個眼色,該把他請回來啦!

  于大龍不叫他走:「別張羅啦,蘆花,還是趕緊收拾收拾,趁天亮前出莊,遲了就不趕趟了!」

  這番話說得于二龍和蘆花都怔住了,因為他一向優柔寡斷,不多說話,大主意都是聽別人的,怎麼坐了牢,倒變了個樣?

  「麻皮阿六手下的人進了陳莊,區公所的臭魚爛蝦都嚇跑了,我們也逃出來了,一個土匪頭目說,誰要上山入夥,跟他走,天亮,他在山神廟等著。」

  「什麼?當土匪去?」

  「還有別的活路嗎?我就是回來叫你們一塊投奔麻皮阿六的。」

  蘆花望著二龍,二龍瞧著蘆花,那倒曾經是他們早先想過的念頭呵!但是,經過趙亮給他們講清了什麼是共產黨,什麼是共產主義以後,投奔麻皮阿六,當土匪去,已經不再具有什麼誘惑力了。

  扯過一條板凳,蘆花按他坐下:「別急,你聽我說——」

  于大龍錯會了蘆花的意思:「你不想去也罷,二龍,你快收拾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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