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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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衛處長講得天花亂墜:「你們看看槍上幾個外國字,就知道它的老資格了,用來自殺大概還勉強,要說打人,我懷疑——」他劈裡啪啦地把槍卸開:「看,撞針都快成挖耳朵勺了。」 「誰叫你賣狗皮膏藥,我問你辦沒辦手續?」 他裝出一種奇怪的樣子,似乎那是屬於普通常識:「當然有,那是我的職責範圍,其實這支槍怕還是于書記過去打遊擊時候的古董了……」 旁邊有人申斥他:「什麼于書記?」 保衛處長連聲說:「是,是。」 「用不著你給他吹,打遊擊又怎麼啦?長征也沒有什麼了不起,井岡山的騾子照樣也得殺。」 高歌早看出保衛處長與于而龍沆瀣一氣,槍上做不出什麼文章,便捧著那份烈士花名冊走過來:「你給解釋解釋,這是什麼?」 很明顯,被當成一份秘密聯絡圖了。因為造冊的老林哥文化水準不高,幾筆字寫得歪歪扭扭且不說,僅那花名冊上,他所留下的記號,數碼,標誌,手印等等無法解釋的名目,即使把老事務長從陰間請回來,他自己也未必能說得清,更何況于而龍,何況保衛處長。 大個子愣住了,直眨眼,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?才剛誇下海口,說保險櫃裡的一切一切,都全部瞭解。 「那你說說看,名單上畫的那些暗號是什麼意思?」 正在葡萄架下收拾什物的於菱,對於被「禮請」出老房子,心裡本來不痛快,他和高歌還算是同過學的,包括柳娟,都是學校宣傳隊的積極分子,也許因為熟悉,才沒好氣地說:「看不出來麼?是本變天賬!」 于而龍瞪他一眼,瞎說些什麼?還嫌不夠熱鬧麼? 「是的,眼睛睜大些,一本變國民黨的天的賬!要不是他們獻出生命,打出個新中國;高歌,你今天最多混得跟你老子一樣,給老爺們開車,決不能一步登天,抖到自己屁股後邊也冒煙啦!」 「於菱,你小子放老實些!」 幾個四肢發達的嘍嘍簇擁上來,顯然要收拾於菱一頓,但是,於菱挺身跳出來,一點也不是他父親所想像的那樣軟弱,毫不怯懦地應戰,像一頭憤怒的豹子。 看來,一場激戰是免不了的,劍拔弩張,拉開了架勢,而且結局分明,於菱會被認為是階級敵人的反撲給群眾專政起來。幸好,王緯宇風馳電掣般地來了,他把已經廝打在一塊的雙方解開,和高歌耳語了幾句,算是免除了當場被掃地出門的厄運,在部大院裡給了現在的一套房子。 于而龍始終可惜那架玫瑰香葡萄,正在盛果期,全給糟蹋了,後來搬進去的兩家暴發戶,因為孩子到秋天爭吃葡萄打架動武,以致腦袋開瓢,他們搞了個徹底措施,乾脆連根都剷除了。其實,他們毀壞的豈止一架葡萄,那樣巨大的實驗場都名存實亡了。 就這樣,他們被逐出了老房子,在那困難的時刻,還真虧了王緯宇伸出了友誼之手…… 搬進部大院,直到今天,謝若萍提起來也還是感激王緯宇,只有一個人不承情,那就是軟硬不吃的于而龍。 同樣,那位筆桿子夏嵐倒一直埋怨她丈夫,辦了一件愚蠢的事,把這一家弄到眼面前,礙手礙腳。 「夫人!」王緯宇說:「你要知道運動剛開始的時候,羔子們像咬紅了眼的狗一樣,要于而龍一趴到底,我就該上斷頭臺啦!讓他搬到部大院,比到喜馬拉雅山還扎眼呢!」 不過,于而龍當他面倒奉承過兩句:「你可真夠朋友!」 他瞅著這個替他搪災的倒臺英雄說:「那可不——」 「不過,你別忘了,打過遊擊的人都知道,靠炮樓越近,有時反倒更安全」于而龍在心裡回答著。 「嗐!我應該帶來那份花名冊就好了!」 于而龍正後悔著,誰知那老人催促著他的兒子,趕緊去弄點黃鱔,嚇得遊擊隊長死命把他們拖住。 「老天,你們饒饒我吧!……」 他真想坦坦率率地把頭向眾人低下:「譴責我吧!怪罪我吧!我不但沒能把你們的親人,活著交還給你們,連他們的名字、模樣,都忘了個乾淨,我對不起你們哪!」 「去呀!去弄點鱔魚來呀!」老人仍舊不肯甘休。 于而龍拖住生產隊長,不讓他動彈:「老人家,我沒法再待下去啦!」 「噢?還讓我給你麩子餅吃啊……」老人又講起于而龍根本毫無印象的往事。 「那是民國三十四年的事了,支隊長,你還記得不,你是夜裡到的,指導員把你託付給我。不瞞眾人說,那年頭春天日子最不好過,青黃不接,揭不開鍋。家家全靠苣蕒菜,灰灰菜,馬齒莧過活。 可我也不能請隊長吃野菜團子,好在天氣暖和了,扒下身上的棉襖,讓死去的老伴,去陳莊集上換了點麥麩,總算沒丟醜,好歹是糧食嘛!支隊長,今天你來得是時候了,山珍海味我拿不出,家常飯菜我可是供得起了。」 老人的孫子正坐在門檻上,剝著剛劈下的大筍,撕開筍衣,露出晶瑩潔白的筍心,使于而龍聯想到扒掉棉襖為他備一頓飯的抗屬,不也是有著一顆純潔真摯、善良樸實的心嘛!「……我們就是這些人民用小米餵養大的呀!」于而龍望著這位可敬的老人,心裡想:「他圖什麼?在那個年代裡,當一名抗屬得擔多大的風險?敵人一進村,先拿走不脫的抗屬開刀問斬的呀!就憑他為遊擊隊長備飯這條罪名,狗腿子也饒不了而要敲頓竹杠的。然而他並不在乎,也不計較,更不害怕,非要把他的命運和新四軍聯結在一起。 是啊,棉襖都毫不吝惜地賣掉了,真的,冬天來了,他該怎麼熬過去呢?」 可他半點印象都不存在了,或者說,統統忘懷了。按照于而龍直爽的性格,真想全兜出來,告訴他們,他是個不值得他們尊敬的人,他不配享受他們的熱情款待,這比罵、比打,更使他的靈魂受到熬煎。他記得那些年的批鬥會,從來不是心甘情願低下頭來,即使強捺下去,也是金剛怒目式的。然而此刻,他確確實實感到自己心虛理虧,脊背汗涔涔地,為之負擔沉重,而充滿了懺悔之情。 但是,人們是決不會怪罪他的,老人說得再清楚不過,當時即使不是他,換位別的同志,只要是指導員囑咐過的,他也會盡力量招待自己隊伍上的人。 他忙著張羅飯菜,來彌補民國三十四年的那頓麥麩餅,可遊擊隊長用什麼去彌補他失去的兄弟和他兒媳的親舅舅?用什麼去彌補他和石湖支隊的命運擰在一起後,所度過的那些艱險的歲月,難熬的生活,和提心吊膽的日子呢?「不應該忘記啊!」于而龍責備著自己:「不應該忘記這最根本的一條,人民!而我們,我們許許多多吃過人民小米的人,已經把人民當做一種抽象的概念,而不再是一種有血有肉的實體了,可怕的變化呀!」 香噴噴的狼山雞端上來了,小孫子無意中把話說漏了嘴,那原是一隻種雞,過年都沒捨得吃。啊!現在為一個路過的遊擊隊長宰了。他快舉不動那雙竹筷了,感情負擔太沉重了,抿了一口酒,使這個近十年來飽經憂患,遍嘗冷暖的遊擊隊長,心情激蕩,像風雨中的石湖一樣。 老人看出了客人的不安,連忙解勸道:「支隊長,還惦念著棉襖的事吧?放心吧,那一年的秋天,鬼子投降,肖奎同志來了。」 肖奎,于而龍自然記得那個快嘴丫頭,十年前,為了把廖總的實驗資料弄到安全地點去,她,她愛人,還有陽明同志都是共謀犯。 差點捉不到狐狸,惹了一身臊。 「她一陣風地刮到小姑家來,才知道指導員生了個女孩,我問肖奎來幹什麼?啪,那姑娘給我抖開一件皮袍,幹嗎?我問她,她說:『你以為能瞞過指導員去?你棉襖成了麥麩餅,蘆花大姐一直惦在心裡。這是戰利品,她叫我送來給你過個暖和年呢!』」說到這裡,老人虔誠地站起來,鄭重地舉起酒盅,朝著屋頂:「我只說一句,支隊長,人心才是沒字的碑!」 什麼意思?老爺子沒頭沒腦的話,神怪的動作,于而龍弄得不懂起來。 不大一會兒,接人的小夥子,空手回來了,他訕訕地說:「才不巧呢!遲大爺病倒了。」 老人冒火了,嫌他兒子派去個不辦事的「衙役」,還說這個老遲前兩天還答應給他送甲魚來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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