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七


  「不行,不行!」于而龍阻止著那位不惜破費一切的大嫂,但一點用都不頂,她把他當娘家親戚招待了。越是這樣殺雞宰鴨大張旗鼓地操辦,他的良心也越是受到譴責,因為直到現在,于而龍想不出老人兄弟的模樣和任何細節,更不用說那位退雞毛的主婦娘家舅了。那些平凡的遊擊隊員,那些英勇的戰士,會連一絲痕跡,也不曾在隊長的腦海裡留下,實在叫于而龍感到內疚。可當時,鄉親們是多麼信賴你遊擊隊長,把自己的親人,自己的孩子,自己的丈夫,送到你于而龍的手裡呀!

  慚愧呀!于而龍多少像發怔似的,看著來了貴客而忙碌起來的家庭,那些自動來幫忙的鄰居,那些好奇圍繞著的鄉親,那些羞澀的、站在後排的姑娘、媳婦,都把目光集中在已經顯得老邁的于而龍身上。都有點不大相信,他就是當年的遊擊隊長,一個充滿傳奇式故事的人物,在石湖地區,他的那些神出鬼沒,打得敵人暈頭轉向的事蹟,已經在人民口頭上加工,簡直近乎神話一般了。

  應該把那份珍藏著的烈士花名冊,帶來就好了……于而龍想著。

  那是一本相當古老的帳冊,上面用毛筆記載著一九四九年石湖縣發放烈士撫恤金的名冊,于而龍認得出是老林哥的手跡。那時,他大概在縣的民政部門擔任什麼職務,于而龍曾經寫信問他,石湖支隊轉為正規部隊後,在樊城戰鬥中的傷亡情況。老林哥可能正忙於隨軍南下,無暇細細一一寫來,便把名冊索性給他寄來。

  二十多年來,名冊已經發黃變脆,但是每次打開來看,還是像最初看到時,使于而龍心弦震顫。一個個熟悉的名字,立刻在腦海裡,變成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形象,幾乎可以聽到和看到他們的音容笑貌。于而龍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那些活蹦亂跳的小夥子,會和他已經生死異路,早已不在人間。那些勇敢機智的石湖戰士,在敵後長期的遊擊戰爭中,隨時隨刻都有犧牲的可能,卻不曾死亡;想不到在全國解放前夕,倒把生命交給了那個偏僻的山城。

  每當他捧著那本名冊,捧著他們支隊的大部精華,他的心啊,是絲毫也不輕鬆的呀!

  後來,工廠保衛處鑒於這位黨委書記和廠長,有些必要的檔和圖紙,帶有機密字樣,便在那座四合院的老房子裡,安裝了一個保險櫃。謝若萍出於好意,便把這份珍貴的名冊,連同那支源遠流長的二十響匣子,一齊鎖了進去。

  但是,她萬萬沒想到,後來,他們全家被新貴們「禮請」出老房子,那份名冊差點沒要了于而龍的命。

  啊,那陣勢就差動用工兵的探雷器了,每一條地板縫,每一塊磚頭底下,都懷疑到了。因為他們,「紅角」革命家初出茅廬,確實有些嫩,上過於而龍的當,所以懷恨在心,查得特別細,抄得格外凶。由於他們曾被他沒倒的威風,唬了一頓,放了扣押的廖總,隨後他又搞走十幾箱重要試驗資料,在他們眼皮底下搗了鬼;所以一來氣勢非凡,下馬威是很厲害的。

  但結果,在四合院裡,除了于而龍的書,就是於蓮的畫,那些大師們的裸體畫,以傷風敗俗的名義沒收了,除此以外,都是大路貨,半點足以打倒于而龍的尖端材料也找不到,遺憾哪!

  于而龍背抄著手,叉開腿,站在葡萄架下,不由得想《紅樓夢》裡錦衣府查抄甯國府那一回。「這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的錦衣府呀!」他慨歎著:「真是歷史的莫大嘲諷。」

  最後,他們打開了保險櫃,幾個好事之徒,先從大堆檔圖紙底下,發現那支匣槍。「啪!」拍在於而龍面前:「什麼東西?」

  「還用得著我告訴你麼?年青人——」于而龍冷冷一笑:「它叫勃郎寧,是一種殺人武器。」

  那時,高歌膽子越來越壯,他神氣地用電話召來了大個子保衛處長,厲聲地責問:「于而龍私藏手槍,你知道嗎?」

  位置顛倒過來,審判員成了被告,而囚犯坐到法官的高背椅上,本身就有點喜劇味道。高歌審訊開保衛處長了。

  可是不多久以前,高歌他們那個共產主義「紅角」,曾經傳閱過一部盧梭的《懺悔錄》。秦大個在一次工作談話中間,問起黨委書記:「在單身宿舍裡,有那麼幾個小青年,組織了一個叫做『紅角』的小團體,你聽說過嗎?」

  于而龍早聽王緯宇吹噓起,便點了點頭。

  「是不是需要注意一點?」屬於職業的警惕性使得他問。

  「用不著太神經過敏吧?」

  「有人反映,他們在偷看一部講手淫的書!」

  黨委書記兼廠長不由得一驚:「有這等事?」

  「我把那個男高音0了一頓,沒想到,那小子臉皮薄得很,給嚇哭了!」

  于而龍看了一下被沒收的那部書,笑了,問大個子處長:「老秦,你知道盧騷是誰?」

  「就沖作家的名字好不了!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于而龍倒要請教請教。

  「一個名字,什麼字用不得?非用一個『騷』字,騷氣烘烘,不會是什麼正經貨。」

  「得啦得啦,大個子,把書還給高歌,讓車間書記找他們談談,以後多讀些技術方面的書籍。」同時,于而龍向保衛處長建議:「你不妨先瞭解一下,再訓也不遲。盧騷是法國的一位大文豪,取了個騷氣烘烘的名字,可不是他個人的過錯,那是中國翻譯家強加給他的,現在也有人叫他盧梭。」

  保衛處長多少有點尷尬。

  為了消除他的窘態,于而龍講起他自己的一段往事:「我們家鄉有一位同情革命的老秀才,他祖先是鄭板橋,畫竹是很有名的。那時,我已經是遊擊隊長,地方政權代表,一個堂堂的區長,十品官了。秀才先生向我提起他的這位前輩。哦,我鬧了個笑話,因為我們家鄉有的村名地名叫什麼橋的。便說,你老家是住在鄭板橋的啊?在哪兒呀?錯把人名當做地名。有什麼好奇怪的呢!我們原來都是土豹子嗎!」現在,輪著哭過鼻子的高歌,反過來教訓哭喪著臉的秦處長了。

  「我們不明白于而龍的命就那麼值錢,辦公室裡,他秘書小狄給他收藏著一把嶄新的槍;家裡,又保存著一把生了鏽的槍。我問你,老秦,這些槍你都知道嗎?」

  于而龍的臉刷地一下白了,二十響匣子秦大個子確實不知道,還在部隊的時候,保衛部就不當回事,後來,轉業了,一下子就帶了來,也疏忽了辦個移交手續。糟糕,他望著那個保衛處長,要是他搖一搖頭,或者含糊其辭,那他就得承擔天大的干係。

  大個子總算正直,而且有點幽默感,他恭敬地回答高歌,甚至原來對身兼市委委員的于而龍,也未必如此謙遜:「高勤務員(當時的奇特稱呼)!槍是德國貨,是著名的軍火大王克虜伯工廠的出品,三十年代老掉牙的貨色。」

  于而龍簡直忍不住笑,大個子一本正經地撒謊,而且編得有鼻子有眼,那幾個一輩子頭回摸到武器的紅角英雄,圍攏過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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