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六


  他真想對大家講:謝謝你們,親人們,你們把我當做至親近戚來招待,半點也不把我看做外人,更不曾因為我倒臺而瞧不起我,真叫我感動得不知說些什麼好了。

  在石湖,款待親戚,越是親近,糖放得也越多,他才抿了一口,蜜也似的湯汁,先把于而龍甜倒了。

  老人說:「吃吧吃吧,到家來啦!」

  這個家,和所有那些掩護過他、養活過他、支持過他的家一樣,只是在偶爾懺悔時,才模糊地在腦海裡閃一下。他這時,在老人誠摯的目光前面,倒真的感到心痛了。

  「隊長!」老人接著說下去:「要我那時也參加的話,怕跟我的兄弟一樣,把骨頭扔在樊城了。」

  「呵!怪不得!」于而龍才明白自己邁進一個遊擊隊員的家。那個一直挺親切瞧著的家庭主婦,也告訴他:「我有個嫡親舅舅,也是在樊城戰鬥裡犧牲的。」

  聽到這裡,于而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,是啊,石湖子弟兵大都在山城的一次戰鬥裡,壯烈犧牲了。提起往事,永遠是他心頭的一筆沉重負擔。蛋白像卡在他喉嚨裡一樣,再也咽不下去。他放下了筷子,屋裡也都沉默了下來。

  他知道,無論是烈士的哥哥,還是那位烈士的外甥女,都不會責怪他隊長的,因為他在四七年底,四八年初就離開石湖了,但是他的心,難道因此會輕鬆一點嗎?

  「要都能活到今天就好了,唉!……」老人沉重地歎了口氣:「就說指導員吧,她是個多好的人啊!一到小姑家,先把群眾裝在心裡。她說過的,等到有一天我們勝利了,大堤要修得牢靠結實,再不會決口,不管颳風,下雨,石湖水漲得多高,也可以睡安生覺了,不用半夜擔心湖水倒灌,可不麼?如今都應了指導員的話了。」

  別人告訴他,因為大堤是蘆花當年領著修過的,至今村裡人管它叫蘆花堤。

  聽老人親切地談起蘆花,于而龍希望之火撲滅了,這是他四十年來主動出擊的一仗,一開頭就多災多難。是啊,他絕不是要尋找的那個船家老人,像他這樣一位抗屬,怎麼會向蘆花討那麼多的船錢?聽到槍響以後,會不掉轉船頭去搶救蘆花?會不去尋找那個開黑槍的歹徒?不,從老人談到指導員時那股眷戀之情,他想在這裡尋找能夠破謎鑰匙的希望,肯定是不行的了。他在盤算下一步,這個不肯認輸的漢子。

  他們來到寬闊牢固的堤上,聽人們——自然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人,講述著那個英勇的女指導員,在小姑家,怎樣領著群眾,在陳莊炮樓三八大蓋的射擊範圍裡,修築起護村的長堤來的。那該是多麼不容易呵!但他卻記不得蘆花曾經講過;或許講過,已經忘記了,然而,三十多年以後,村子裡的鄉親們至今還記在心裡。

  人民是真正的母親,只有忘記母親的兒子,而決不會有忘記兒子的母親。于而龍望著浩淼的煙波石湖,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,真的後悔自己回來遲了。

  赤紅臉的生產隊長自豪地說:「我們小姑家,連三歲孩子都曉得,堤是新四軍的女指導員領著修的。爹,是不是陳莊炮樓派人來扒過三回?」

  「那可不,狗日的王經宇。」老人氣憤地罵著,于而龍掠他一眼,馬上想起那個正在忙著出國考察訪問的革委會主任,該啟程了吧?「來扒了三回,指導員領著我們修三回,一回修得比一回結實。」

  「氣得王經宇沒法,咬牙切齒,領著保安團來,非要扒平不可,指導員把我們組織起來,手裡有了槍,三五個偽軍都不敢從小姑家過。」

  老人回憶著蘆花剛來小姑家的情景……

  「哦,那一夜啊,又是風又是雨,湖水都漲到堤口了,我睡著睡著,怕拴船的樁橛松了,破船漂個沒影沒蹤。半夜起來,拎著馬燈,去堤上看看。只聽見一些人在說話,在幹活;我尋思,誰深更半夜,風風雨雨地在堤上啊?走近一看,傻眼啦!堤決了個大口,呼呼地往村裡灌水。怎麼辦?村裡大人小孩都在做夢呢!猛地,只見一個人跳進缺口裡,用身子擋住水流,喊著:『朝我身上扔土吧!沒關係,快點扔!』一聽是婦女聲音,我由不得奇怪,仔細一看,只見四五個年輕人,正渾身淋得跟水雞子一樣,往缺口裡填土。我拿馬燈一照,趕情真是個女同志,趕緊對她說:『大姐,快上來吧,我去篩鑼,把大夥吆喝起來吧!』你們猜她說什麼:『甭去驚動鄉親們啦!口子不大,我們堵得上。』聽聽,你們聽聽,她就是指導員哪……是啊,是啊!如今像指導員那樣一心撲在群眾身上的人,不是我說得絕,不多啦!我劃了一輩子船,搖了一輩子櫓,搭船的客人成千上萬,見識的人也算得多啦,說心裡話,就是指導員我忘不了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放下櫓把的?老人家!」

  「打解放,就上了岸,待著享福啦!」

  聽他的話,于而龍越發肯定他不是勞辛所說的那一位船家。

  「陳莊除了那個珊珊娘,解放後還有誰在那兒划船搭客?」

  「是嘍!是那句老話!」父子倆會意地點點頭:「敢情是真的啦!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去年,縣裡來了位工作同志,說是要調查一個老船家——哦!于而龍想:那些王緯宇指令發出的函調信還真起到作用——我告訴過他們,去三河鎮找老遲吧,解放後,他在陳莊幹過。」

  「老遲?」

  「是他,就是他。怎麼,那些調查的老爺連這兩步路都懶得走?」他對他兒子說:「快打發人去把遲大爺找來。」

  于而龍看看天色,太陽沉沒在湖水裡,晚霞燒紅了碧空,老林嫂該惦念了,她肯定在烙著菜餅等待著呢。但作為偵察兵的于而龍,怎麼能丟手呢?一不做,二不休,決計趁熱打鐵去一趟。

  他此刻的心情,就好像在撲朔迷離的塵霧裡,循著一條特別纖細的蛛絲似的線索,希圖找到一點頭緒,要不然他千里迢迢跑回家鄉幹什麼?僅僅是為了憑弔麼?但是脆弱的遊絲,隨時有斷頭的危險,而一旦出現那樣的情況,就得做一個永遠敗北的將軍了。

  但是他想要離開好客的鄉親,談何容易,尤其是那位給指導員劃過船,多次通過封鎖線的老人,說什麼也不讓走,一面催促他兒子去派人請老遲;一面拖著于而龍往家來。

  這絕不是虛偽的應付場面的客套,而是實實在在的情感,于而龍已經充分領受到那股輻射過來的熱,一種熾烈逼人般的熱,他的心在這股熱浪裡融化了:「謝謝,謝謝,老人家,你們款待我,讓我說什麼好;我在石湖既沒有親人,也沒有家,今天我真是跟回家似的,見到了這麼多的親人!……」他也有點說不下去了,咽了半天,那湧上來的激情和淚花才控制住,緊握住老人的手:「不再打擾了,我要去看看你說的那位老遲——」

  走不了的,于而龍,老人怎麼能放你走呢?他竟說出了無法緩轉的話:「就看在我那犧牲的兄弟分上,那是你的部下,看他的面,也得在家住兩天,不多,只住兩天。」老人的要求並不高,僅僅兩天,于而龍怎麼能使年逾古稀的老人難過呢?

  姓安的人並不多,于而龍想:在石湖支隊裡,我怎麼就記不得有個姓安的戰士呢?他既然是在樊城犧牲的,肯定是個老隊員了,我的該死的記性啊!

  于而龍只得留下來,他那條舢板被派去接老遲的人駕走了。

  (老林嫂可要急壞了!)他現在根本沒法離開這個小村,離開這家抗屬了,尤其是不忍拂逆老人的盛情厚意。

  霞輝變得沉重凝滯起來,最早的幾顆星星開始在藍空裡眼,回到院子裡,只見那位親舅舅也在樊城獻出生命的女主人,正和她的小兒子在撲打追攆著一群亂飛的雞。老人指著那只比孩子矮不多少的肥雞說:「就那只狼山種九斤黃吧!」

  幹什麼?太興師動眾了!于而龍深深覺得不安了,看那個能幹的主婦,大概把他當做她親舅舅那樣誠心悅意地款待了。老人順便告訴他,狼山雞種也還是指導員去濱海支隊開會時帶回來的,打那以後,全村一直養到今天。于而龍在心裡嘆息那個女指導員:「蘆花,蘆花,我怎麼一丁點兒都不曾想到過這些,濱海支隊那裡,我去過的次數少麼?可你,卻連群眾養雞的事都惦著啊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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