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在哪個支部隊?」

  「那還用問,石湖支隊唄!」

  ——于而龍,于而龍,你這個當隊長的,還不如一頭撞死了吧!你率領的戰士,竟有一個隻知道撅起屁股逃命的膽小鬼……

  「麻煩,給支煙。」他第四次伸出了手。

  看那沒出息的樣子,于而龍真想掏出手槍敲掉他,石湖支隊哪有這號孬種熊包,然而口袋裡卻沒有槍,只有一包紙煙。他打量著于而龍,拿不准主意是整盒拿走,還是抽一支?可能外鄉人的氣色不大順當,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根,然後賠笑地說:「還得麻煩借個火。」

  于而龍遞過火柴,不相信地問:「你真是石湖支隊的?」

  支隊的戰士他大半熟悉,而且絕大多數都在樊城攻堅戰犧牲了,他會是于而龍的戰士?純粹是丟臉的敗類,甭說那些他指揮過的遊擊隊員,就是跟他在王爺墳幹了二十年的騎兵,敢說沒有一個像眼前這種豆腐渣式的孬包。高歌就氣得直跺腳,他對那些騎兵,那些早年進廠的工人,和于而龍的感情聯繫,某種精神上共同的地方,恨得咬牙切齒,曾經詛咒過:「總有一天,把那一個個小於而龍都打倒,就像八國聯軍對付佛香閣上的佛像一樣,個個腦袋都給他砸掉,這才能徹底搞掉于而龍。」

  這位曾經是遊擊隊員的豆腐渣大言不慚地說:「我哄你幹什麼,外鄉人,石湖支隊如今不是什麼香餑餑了,早先,提起打遊擊倒是蠻光榮的,現在,全完了,連于而龍都垮臺了。想當年,我們在一起的時候,他腳一跺,石湖亂晃,如今趴下了。」

  「你認識他?」

  「當然,老交情了。」

  如今這種當面撒謊而不臉紅的人,于而龍見得太多,連戳穿的興趣都失去了。說實在的,因為戳不勝戳,而且越戳越多。看那滿嘴唾沫星子亂飛,薄嘴片像缺氧的魚那樣,浮在水面吧唼著唇吻,肯定是他離開石湖以後,王緯宇當隊長時吸收進來的一批,轉為正式建制又被淘汰掉的。他謊撒得無邊無沿,慢慢地,他在遊擊隊長的眼裡,只剩下一張嘴,一張滿口噴沫的嘴,甚至四周的空氣都給染上了幹唾沫的臭烘烘味道。

  「到了。」嚮導終於站住腳。

  一座半新不舊的房子,出現在面前,但是遺憾,門上橫著一把鐵鎖。

  「這家就娘兒倆,我來叫叫。她姑娘叫珊珊,可是個鬧騰過一陣,了不得的人。」

  看樣子,他又要無窮盡地演說,于而龍止住了他:「是不是這家老爺子已經故去,只剩下孤兒寡母?」如果真是那樣,那可後悔莫及了。

  他仿佛頭一回聽到似的:「什麼老爺子?」

  鬧了半天,他還不知道于而龍要找誰,遊擊隊長無可奈何地又解釋一番。

  他歪著腦袋辯解:「珊珊娘就是船家。」

  「我要找的是位老爺子,明白嗎,跟你差不離,話多。」

  他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:「陳莊除了珊珊娘,還有誰是船家?」於是扯起脖子喊:「珊珊娘!珊珊娘!」

  左鄰右舍都給驚動了,很快圍來了一群鄉親,珊珊娘的菜園遭了殃,踩倒了不少棵結莢的蠶豆,要不是珊珊娘去探望生病的哥鄰居們這樣講的肯定是不依不饒的。于而龍下決心撤退,還是尋找舢板回柳墩,吃老林嫂特地做的馬齒莧餡餅去吧。

  啊!他看到舢板趕情就拴在近處的河岸邊,原來是被自稱的遊擊隊員欺騙了,他為了多抽幾支煙,不惜領著于而龍兜了個大圈子。這位回鄉的遊擊隊長難堪地笑了,一個人沒落到哄支煙抽的無聊境地,實在夠可悲的,於是把那包剩下的煙塞給他,向他告別。

  他怔住了,那飛薄的嘴片子竟說不出什麼來了,只是無聲地囁嚅著。

  于而龍跳上了舢板,已經劃離了岸。突然,他像旋風似的沖過來:「告訴你,有啦,小姑家,有個老漢,在陳莊攬過座,你找找去吧!」

  直到劃了很遠的地方,還聽那豆腐渣在喊:「小姑家,小姑家……」

  小姑家,于而龍是熟悉的,那是蘆花在湖東開闢遊擊區的第一個點。

  于而龍記得在派蘆花他們小組過湖,研究紮點的時候,政委趙亮都不贊成在小姑家站腳:「靠得太近了,離陳莊炮樓才兩裡半路,抽袋煙的工夫,就一步邁到了。」

  蘆花堅持自己的觀點,她說:「就要在鬼子的鼻子底下,才讓他們明白石湖支隊的厲害!」

  于而龍看看腕上的表,時間尚早,去一趟打聽打聽還來得及,說不定勞辛碰到的正是他呢?

  他沿著陳莊大街的河堤滑行著,儘管村莊變化得一點都認不出來,但是,那烏煙瘴氣的舊世界,仍舊盤踞在他腦海裡,怎麼推也推不開。那是他和蘆花邁出最初一步的地方呀!回想那連天都壓不來的日子,看看現在,心是多麼暢快啊!整個陳莊被春天的太陽,曬得暖洋洋的,像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,每一個村莊一樣,呼吸著春風送來的新鮮空氣,于而龍情不自禁想振臂高呼:「好啊!好啊!」甚至那兩個大聲喧嘩,吵得人頭發暈的小夥子,也不那麼討厭了。

  他真想對那兩個唱歌的小夥子說:親愛的買買提,王小義同志,你們多幸福啊!一來到人間,就自然而然成為土地的主人,生活的主人。而我們,直到多久多久以後,才懂得自己應該像主人一樣生活呀!

  呵!就在這條長街上呀!是的,而且也是這樣一個暖洋洋的春天,不,好像季節還要晚一些,新鮮蠶豆已經上市了。他們,在這兒,第一次像人似的站起來了。

  當于二龍在砒霜的毒害下,終於像蛻了一層皮似的活了過來,他和蘆花商量,去陳莊看望關押著的大龍。

  蘆花苦笑著:「朝誰去借條船呢?」

  漁民沒了船,猶如失去了手腳的殘廢人一樣,處境是十分可憐的,因此,無論如何,一家三口人總得商討個對策,今後的出路該往哪兒走?事實證明,老天不是救星,它最不憐惜倒運的人,說它趨炎附勢也不算過分,例如于二龍每一次遭殃時,老天總是火上澆油地給他增加些痛苦,一個人倒楣到連黃鼬都不畏懼的程度,可想而知,老天是怎樣對待他的了。

  那個救活了于二龍,同時又阻止了蘆花自殺的外鄉人,鼓勵著兩個苦命的窮人:「不要灰心,不要失望,等著吧!熬著吧!出頭之日不會遠的。」再美好的祝願,既燒不熱灶,也填不滿鍋,就更談不到報仇伸冤了。

  他們到哪去借條船呢?並不是鄰居嗇刻,而是誰也不敢開罪高門樓。他們倆走了許多路,直到高門樓不入眼的荒野孤村,才算被人家同情于二龍病病歪歪的樣子,裝看不見地讓他們撐條破船走了。

  「石湖上還有咱們的活路嗎?」她撐著船,憤憤地說。

  蹲在艙裡往外戽水的于二龍回答:「走?到外鄉去?只是咽不下去這口氣呀!」

  「哼!可惜我是個女的。」

  于二龍聽她可怕的語調,抬起臉來:「你說些什麼?」

  她抓住竹篙,狠狠地朝湖底洩恨地插去:「我要親手殺死他!」

  「誰?」

  「王經宇。」

  「蘆花,你——」

  「二龍,投奔麻皮阿六去吧,當土匪去,報仇。」

  「輕點!」于二龍噓了一聲。

  那時,于二龍不僅有精神枷鎖的束縛,而且還有被突如其來的打擊,搞得家破人亡的恐懼心理。其實,在遼闊的湖面上,除了蘆葦,水下的魚,是不會被別人聽見的,幹嗎那樣膽怯呢?

  他們撐著那艘破船,到了陳莊,本來是滿心去探監的,在區公所門口打聽大龍時,裡面湧出幾個「短打朋友」,打著哈哈過來:「姓於的,正要傳你們去,倒不請自來了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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