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他倆直以為大龍的事,一直跟進後院,在扇外垂手恭候。王經宇正趴在桌上看些什麼,其實,他早發現要抓的人犯押到,還在拿腔作勢,過了一會兒,才推開那張石印文告,捏著手指關節發出格格的聲響。那些人趁此向他報告:「帶來了,區長!」

  他頭也不抬地問:「誰?」

  「共產黨嫌疑犯!」

  他臉沖著桌面:「先關起來再說。」

  于二龍和蘆花不懂得「共產黨」三個字,但關起來,是明白什麼涵義的,兩個人幾乎同時地:「憑啥?關人?」而且蘆花聲音更高些。

  王經宇抬起臉,嘴角那兩道陰沉的下垂紋,赫然映入兩個人的眼裡,他們懂得,這絕不是好兆頭。只聽嘿嘿兩聲,他指著那張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救國大綱,用他習慣性的短促問句,像審判官似的發問:「見過這張佈告嗎?」

  「沒。」蘆花堅定地回答。

  「沒有問你,你別插言。于二龍,你敢勾結共產黨!」

  于二龍站著,頭一回細細琢磨這個聽起來怪響亮的字眼。

  「大先生——」他才要說不明白,站在旁邊的蘆花插嘴:「我們啥也不知道。」

  「放肆!——有人去找過你們吧?」

  「誰?」

  「就是它!」王經宇一拍八仙桌上的印刷品:「你們跟共產黨來往,打量我不摸底嗎?」

  兩個人目瞪口呆,實實在在糊塗了。

  「說,怎麼聯絡上的?」

  「說,都找過你們幾回?」

  「老實講出來,搞過什麼活動?」

  于二龍望著蘆花,懵懵懂懂,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大先生怎麼啦?吃錯藥了嗎?但誰能想到,王經宇站起來,喝令:「綁起來!」

  那些手下人一迭聲地答應。

  「做我的百姓,頭一條是安分守己,誰要邪魔外道,別怪我翻臉不認人。」

  兩個人自然要掙扎,但一聽他說:「告訴你們,要是早兩年,就共產黨三個字,先砍頭,再問罪,押下去!」完完全全怔住了。

  一霎間,兩個清白無辜的漁民,變成了要被砍頭的罪犯,真是太突然、太意外了。他們被推進漆黑的倉屋,從心底裡湧上前所未有的委屈,不分青紅皂白,不問是非情由,就給訂為階下之囚,為什麼?為什麼?

  在黑咕隆咚的倉屋裡摸牆靠著坐下,漸漸適應了屋裡的黑暗以後,終於發現屋角還有個被捆住手腳的漢子,蘆花立刻認出來是誰,挪過去,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親熱招呼:「大哥,把你給關著幹嗎?」

  于二龍看著那張樸實的莊稼漢的臉孔,立刻明白了王經宇那一個接一個問號,蘆花也懂得了問題的癥結所在,她又俯近了些,似乎想看穿他:「原來你就是共產黨?」

  他坦率地承認:「是的。」

  「共產黨?那是得砍頭的。」

  「還不是怕我們砍他的頭。」

  「砍誰?」

  「砍那個地主的頭。」趙亮把手向下一剁,因為雙手綁著,那剁的勁頭更猛烈些。「砍那個鴉片鬼!」

  蘆花的眼睛在黑暗裡閃光,她迫切地想得到證實:「敢砍他的頭?」

  「為什麼不敢,他脖子也沒套著鐵箍——」

  「共產黨是怎麼回事,快說說。」

  趙亮沉靜地笑了,沒有直接回答問題,而是像扯閒篇地談起這種裝糧食的穀倉。他說他們家鄉也有,而且誇耀地認為還要結實些,連地皮都用石夯夯實,甭說耗子,螞蟻都鑽不進,關押個人犯,確實是蠻好的。

  「也關人?」于二龍問。

  「那還用說。」他哼了一聲:「不過,在蘇區,可不關像你像我這樣的窮苦人。」

  「關誰?」

  「不關我們,你們想想,關誰呢?」

  蘆花笑了,原來那些神聖的高門樓老爺,也是可以關得的,不但關,還可以砍,並不像石湖邊上的鵲山那樣萬世不動,實在是猛醒頓悟,在精神上又獲得一次解放。她問:「你們那兒也有大先生,二先生嗎?」

  「就是那些平素騎在我們頭上屙屎撒尿的老爺嗎?哈哈,有的砍了頭,有的逃跑了,有的夾著尾巴像個灰孫子。地分給窮人種,房分給窮人住,家產也都統統地分了……」他講了許多江西蘇區見聞。啊!天外有天,趕情石湖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咧!

  蘆花不那麼相信:「當真?大哥!你別是哄騙我們!」

  「我騙你們幹嗎?」

  「你們哪來的膽子?」

  「告訴你們吧——」

  「什麼?」他們攏得緊緊地圍過去。

  只聽他鏗鏘有力地吐出幾個字:「因為有了共產黨!」

  蘆花忘記身在獄中,高興地說:「啊!共產黨硬是好咧!二龍,咱們投奔共產黨去吧!」

  「你不跳水尋死,懸樑上吊啦?」

  她咬著牙,狠狠地說:「我不死,要看他們死咧!大哥,你把我們帶到你說的那個共產黨裡去吧!」她說著說著激動起來,淚花在黑暗裡放光。「我們沒法活下去啦!求求你,大哥,再搭救我們一把吧!」說著,捆住的雙手拄在地上,朝趙亮磕了個頭。

  趙亮也沒法去扶她起來,只得滿懷深情地望著,輕聲地,似乎是喃喃自語:「記住吧,蘆花、二龍,只要認准了走共產黨這條路,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,受天大的罪,為了千千萬萬的人,不再過這樣的日子,敢豁得出這條命去幹呢!……」

  ——趙亮同志,用生命點燃了石湖火種,又把革命種子播在我們心中的先行者,我是多麼懷念你啊!

  那一天,恰巧是陳莊的逢七集市,其實到了午後,集市本該散了,但王經宇一聲令下,叫人堵住碼頭路口,拿這兩個人做樣子,殺雞給猴看,讓鄉親們明白,不安分守己地做個良民百姓,是個什麼下場?

  他們被拉出倉屋,五花大綁地給推搡著,押上了陳莊沿湖的一溜長街。

  「我們犯了哪家王法?」

  「犯了法,還問?」

  「你們憑什麼抓人?」

  「沒罪會抓起你來?」

  邏輯再簡單不過:當法律成為權力的奴婢時,只有傻瓜才會提那樣的問題。

  哐!哐!他們篩著一面破鑼:「看遊街的!看遊街的!……」

  那些吆五喝六的區丁、保安隊們,推搡著,毆打著,罵著,吼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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