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她不說。

  「在哪兒?」

  她依舊不說。

  做媽的思路要開闊些,因為那時她才回國不久,連忙問:「是中國人吧?」她知道,女兒是個相當任性的女孩子,她真敢給你招個洋駙馬回來。

  「中國有六億人口,我幹嘛找外國人呀?我只說一個條件,看看你們的態度吧?」

  老兩口像進了考場似的,靜聽主考官發落。

  於蓮不慌不忙地說:「別的我先不談,頭一條,他父親原來是個民主人士,後來是個右派,你們幹不幹?」

  右派分子和番邦駙馬相差幾許,那怎麼能行,謝若萍首先抗議:「別再往下說了,蓮蓮,我跟你講,不行,毫無考慮餘地!」在她眼裡,右派兩字,同她在顯微鏡裡所見到阿米巴、杆狀細菌、立克次體是差不多的東西。「蓮蓮,你也不想想,咱們怎麼能同那種人家攀親?」

  「不過,那位民主人士不在人世,已經死了。」於蓮又補充了一句。

  「人死了,可填在成分欄裡那四個字,永遠活著,一代、兩代、三代都得背下去。」

  于而龍記得當時於蓮介紹過,好像那位民主人士還是給革命做過一些貢獻的。但是他終究不能夠脫離現實,視野的局限,文明的程度,各式各樣的禁忌和桎梏,總是還要束縛住自己的思想,正如盧梭曾經哀歎過的:「人,生來本該是自由的,卻處處受鎖鏈的束縛。」所以事情就弄到女兒這種離婚寡居的結局了。

  他譴責著自己:怪我吧,蓮蓮,怪我頭腦裡那個鬼,非但不敢支持你,相反參加了由你媽和王緯宇兩口組成的說服陣營,勸你回心轉意,和那個我們既不知道姓名,也沒見過一面,更不瞭解其品行的年輕人決裂,是多麼殘酷啊!

  罪孽啊,任何倒行逆施的罪孽,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,歷史證明了這一點,原諒我吧,蓮蓮……

  於蓮對大家的意見,自然要抗拒:「不!」

  說服陣營異口同聲也說出同樣的字:「不!」而在這個合唱隊裡,王緯宇的嗓門最高。

  兩個「不」字,總要有一個認輸,在這方面,姐姐就不如她弟弟,于菱是多麼敢於堅持自己的觀點呵!無論人們怎麼反對柳娟,他不為所動。而畫家,正如廖思源剖析自己那樣,知識份子身上的哈姆雷特味道要多一些,疑慮重重,瞻前顧後。結果,於蓮拗不過大家,只得屈服了。

  在老房子的葡萄架下,吃著還沒熟透的玫瑰香,王緯宇正誇誇其談地談論著愛情,也不顧他那位編輯的斜眼藐視,越說越來精神:「……蓮蓮,相信我的話,初戀是有很大的盲目性的,而且絕對不會成功的,即使勉強結合在一起,那也不會幸福。初戀,是一杯苦酒,抿一口就可以了,叫做淺嘗輒止——」

  充滿了嫉妒心的夏嵐諷刺地說:「你可是大口大口地飲呢!」

  「嗐,別提我嗎!蓮蓮,天涯何處無芳草,年紀還輕,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,會找到一顆更堪匹配你的皇冠上的寶石。」

  ——于而龍這會兒才領悟到,怪不得他嚷嚷得那麼凶,敢情那時候,他就埋伏下一個徐小農了吧?

  編輯趕緊勸喻:「女人都是天生的現實主義者,說真的,少女時代,多夢季節,有那麼一點幻想;但愛情離不開現實的土地,政治和革命是考慮任何問題的一對翅膀。」

  「我不想那麼多!」她挺著充滿青春活力的胸脯回答。

  「社會,親愛的,你生活在這個社會裡。」

  謝若萍強硬地說:「沒有商量餘地,首先從我這兒。」她舉起竹剪子,挾下一大串葡萄,放在消毒水裡,招呼客人們吃。於蓮的愛情,也像沒熟透的果實,給人們生生剪斷了。

  于而龍從心裡講,當時也不怎麼同意有這樣的親家。死了,並不等於結束,甚至只是開始。但聽他們說得太過分了,便不由得心頭火起,怎麼?是洪水猛獸嗎?他反駁著:「照這樣講,魚找魚,蝦找蝦,那蓮蓮該回石湖去找婆家,她是漁民的女兒。」

  于蓮高興了,她認為她爸在支持她,心裡充滿了光明和希望。

  她知道,客人是後排議員,最有發言權的是石湖上的遊擊隊長。

  她媽媽深知嚴酷的現實:「蓮蓮,你死心吧,除非哪天我閉上眼,可以隨你,我要對你親媽負責,你,一個烈士的女兒,怎麼能嫁到那種人家去當兒媳?笑話。」

  「一個國民黨,一個共產黨啊!」王緯宇插了一句:「應該從這個原則高度認識。」

  謝若萍語重心長地說:「蓮蓮,也許這樣說有點不大符合組織原則,好在都是黨員,連你爸都未必知道,緯宇伯伯才在老徐那兒看到一份報中央的名單,準備提拔幾位司局長擔任副部長,其中有你爸爸的名字。蓮蓮,你想,為你父親考慮考慮,有那麼一門親戚,究竟有利,還是不利?」

  於蓮舉著葡萄的手,無力地垂了下來。

  ——孩子,責備你的爸爸吧,當時,他腦袋裡的那個鬼,也被副部長三個字給迷惑住了。結果硬讓你割斷了那顯然不應割斷的愛情。如果當時你要讓我看一眼那個年輕人,我又會怎樣呢?

  而且,還僅是一個開端,錯誤是逐步釀成的。徐小農出現了。儘管你並不愛他,但那個初看來是眉清目秀的留學生,卻是老徐的獨生子,把所有的求婚者,在他的物質攻勢前頭趕跑了。哦,又導致了那樁不幸的婚事。

  作孽啊!蓮蓮,我頭腦裡那個鬼。

  真的,要是你親生媽媽還活著,那個指導員,也有這種女人的現實主義嗎?

  從密密的蘆葦上空,飄來了高音喇叭廣播的歌曲聲,陳莊,快要到了。

  過去打遊擊的時候,是憑雞叫狗咬,來判斷村莊的遠近。如今,廣播喇叭卻是最忠實的嚮導。當于而龍拴好船,登上岸的時候,王小義和買買提,兩個當兵的正大聲歌唱,半點也不害羞地製造噪音。因此,他向人家打聽什麼,不得不提高八度。他記起那年拿下陳莊,召開祝捷大會,向數千鄉親講話,也不用如此費勁,恐怕愛迪生或者馬可尼,聽到這種震耳欲聾的歌喉,也會後悔自己的發明。

  他看到原來掛著王緯宇家「興怡昌」招牌的蛋廠、絲廠、機米廠、洋廣百貨店,如今大都變得醜陋破敗,完全不是記憶裡的模樣。鄉親們對他南腔北調的語音,先感到新奇,繼之看他的行頭,覺得有點怪,再一聽他要尋找的船家,更是驚詫不已,倒好像他是從火星土星上來,詢問唐代宋代的事情似的。

  「介紹信?」人們伸出手來:「或者證件!」

  沒有介紹信,就像沒有路條,會被兒童團當奸細給抓起來的。

  糟糕,他走得匆促,疏忽了雖說細小卻頗為關鍵的證件。過去,都由他秘書小狄經手的,而且不論到哪,車接人迎,誰也不曾向他討過證件,沒有人長那豹子膽。但是現在,找不到辦法證明你是好人,那麼,就不能排除你是個壞蛋。

  疑神見鬼、草木皆兵的警惕性,但在水生留給他的那包過濾嘴香煙前解除武裝,一位鄉親自告奮勇陪他去找。

  他領著于而龍穿過了大街小巷,三十年來,陳莊變得全認不出來了,叨叨起來沒完沒了的嚮導,抽了第三根煙以後,嗓門快趕上王小義和買買提了。

  「……算你走運,碰上我,你想想,一個搭客載貨的船家,只有過湖時想著他,上了岸,誰還惦著,早扔腦袋後邊了。可我們那時打遊擊,就不敢得罪船家,他媽的,後面國民黨追著屁股攆,白嘩嘩一片水擋在面前——」

  「你打過遊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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