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「我是誰?」于而龍才不相信她會知道一個離開三十年的遊擊隊長。

  「用不著說得那麼明白,我心裡有數就行啊,歡迎哪!」

  「那可以問問你是誰嗎?」

  她已經不那麼友好了:「何必多問呢?你不是要去陳莊嗎?」

  女性的心真是善變啊,一轉眼間,那股熱情勁早消逝得無影無蹤。她冷淡地揚著手,以那副貴族的雍容氣派,向蘆葦叢中挖出的筆直河道指著:「一直往前走吧,就該認識啦!」

  于而龍問:「是認識你,還是認識湖蕩裡的路?」

  她盯著于而龍,眼光是多種心情的混合物,似乎酸甜苦辣都有,慢慢地思索著回答:「誰知道呢?也許,遲早都會認識的……哦,實在對不起,我得忙我的魚去了。」

  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,一個陌生的路人。

  兩條舢板撥轉船頭,分道駛了開去……

  于而龍望著那窈窕的背影,心裡在琢磨:她是怎麼回事?像石湖的潮水那樣,來得匆匆,去得匆匆,究竟是為了什麼?

  遊擊隊長越發地莫名其妙起來。

  第六節

  也許謝若萍指摘過他的話,多少有些道理,他,對於女人的心理研究得實在很少,好端端的,一位萍水相逢的姑娘,不知哪句話沒有講得妥當,把她惹惱了,不愉快地分手了。

  「真的,生我什麼氣呢?」于而龍不那麼看,也許因為自己不是她所想像,或者需要的那種法力無邊的大幹部,幫不上什麼忙,而不再感到什麼興趣了。於是,他又獨自一個人,沿著新挖出的河道,悶悶不樂地朝陳莊劃去。

  「神經質,女人有時就會發作一陣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,例如蓮蓮……」他給自己解釋。譬如他那離了婚在家住著的女兒,就動不動鬧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彆扭。

  每當碰上這樣不愉快的場面,謝若萍就會發表她那不知講了多少遍的話:「該結婚啦!一個女人,怎麼能沒有愛情、婚姻、家庭、孩子這幾部曲呢?」

  對於兒女的婚姻大事,于而龍從去年年初,就決定奉行不再干預,不再插手的政策。因為事實教訓了他,於蓮的婚姻,他是染過指的,結果是那樣不幸;相反,於菱和那位舞蹈演員,他曾經投過反對票,但經過風風雨雨的考驗,倒證實了是完美圓滿的一對佳偶。

  「放心吧!大夫,你也不用擔太大的憂,我們只見過枯萎的花,可很少見到一個枯萎的年青女性——」

  就在一個耳光把那個求婚者扇走以後,做母親的便擔憂地問:「蓮蓮,你不該這樣任性胡來,應該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啦!」

  於蓮又止不住地笑了:「看來,媽媽恨不得我趕快嫁出去呢!」

  「不能永遠這樣。」

  「放心,我不會讓二老大人養我一輩子的。」

  「姐姐——」那個舞蹈演員憑著那種女性的敏感,狡獪地一笑。但是,很遺憾,無論是于而龍,還是謝若萍,都不曾注意到于蓮白了柳娟一眼。而聰穎的演員馬上懂得了她的潛臺詞,嫣然一笑回去聽那「雨中的白花」了。

  「你們猜猜,今天我碰見誰啦?」

  謝若萍突然提出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,但是兩位聽眾都懶得搭腔問一聲誰?好像父女倆都能預卜到她碰上的,准不是什麼感到興趣的人。果然,謝若萍見父女倆毫無反應,便自己講了:

  「小農他爸今天來醫院了。」

  于而龍連問都不想問一聲這位以往的親家,雖然他是在某某工辦和部裡都是相當顯赫的人物。但是于而龍生就的脾氣,沒辦法,就是不買他的賬。其實只消他一句話,於菱就可以回來,但哪怕死,于而龍也不朝他開口。

  他老伴直是解釋,因為她完全理解那位官運一直亨通的老徐,對周浩,對於而龍,對所有和他不唱一個調調的人,是想方設法要做到或是投入他的麾下,或是離開他的眼前,直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。而且他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,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這個世界,他會一步一步地或打或拉,又打又拉地達到他的目的。「他主動地跟我打招呼,挺熱情,又有醫院的頭頭腦腦陪著,我是科主任,躲也躲不開。」

  兩位聽眾既沒有責怪她不該去接觸這位顯貴,也不曾表示讚賞她去應酬這位表面溫和、內心殘忍的政客。——是的,這是我們社會產生出來的畸胎。

  「他都不知道菱菱被捕的事!」

  于而龍在肚皮裡罵著:「裝蒜!」

  「還歎了口氣,得想法弄出來才是——」謝若萍當時差一點點就要向這位大人物張嘴了。但是,她是于而龍的妻子,丈夫的骨氣,使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。

  於蓮坐在沙發扶手上,給她媽梳弄著頭髮,也不說話,因為一想起原先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家庭,怎麼也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。

  「後來,我們那位熱心腸的院長,跑來對我講,小農現在很後悔,很苦惱,給他介紹了幾個,都看不上,不是拿不出手,就是沒點水準;老徐也埋怨他老伴,事情全是她搞糟的,辦得太魯莽,太不慎重了。」

  兩個人分明不願聽牧師講道式的話,可又不得不聽下去。說實在的,聽不入耳的話,偏逼著自己去聽,正如不願看的狗屁文章非要看一樣,也是一種活受罪的表現。于蓮攔住了她媽的話頭,提醒地:「媽,什麼時候,又白了一綹頭髮?」端詳著天花板的老頭子是個直筒性格,他把於蓮含而不露的話,一語道破:「純粹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結果。」

  醫生給氣得哭笑不得:「你們爺兒倆,真算是死爹哭媽的擰種了。」

  于而龍站起來,望著牆上鏡框裡珂勒惠支的版畫,那是於菱突然被捕以後,於蓮從一堆藏畫裡找出來掛上的,那畫面上是一個失神的母親,捧著她死去的孩子。哦!看上去是怪觸目驚心的。

  「你們那個婆婆媽媽的院長,也打算學王緯宇的樣,討好巴結這位大人物,拿蓮蓮作為祭壇上的犧牲品?夠了,你應該直截了當地回絕她,我們不願意把女兒再送進那種人家去。別看他侯門似海,我不羡慕。那個小農,還從事尖端科學的研究,會毫無一點丈夫氣,我怎麼也弄不明白。拿騎兵的話說,是匹劁大發了的馬,連點精神勁都給騸掉了,小農除了不會生孩子以外,跟娘們兒有什麼區別?有一回,我看見他津津有味地鉤花,編什麼尼龍絲小玩藝,好沒出息,我問他,這和你那抛物線方程有什麼聯繫?你們猜他回答什麼?『指望我去得諾貝爾獎金嗎!』是啊,他只能是拴在他媽褲腰帶上的寶貝,要不,就去當面首或者男妾,現在不是有人正津津樂道嗎?」

  「你看問題太偏激,按說像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,完全可能是個紈絝子弟——」

  「這類畸形的變種更壞。」

  謝若萍不理他,轉過臉來問她女兒:「蓮蓮,你再認真地考慮考慮,一個能以你的意志為意志的丈夫,小農倒是蠻合適的。而且我想,或許對菱菱有利!」

  老頭子火了:「你倒是去跟那種鼻涕蟲,過幾天試試看。」

  于蓮從國外留學——嚴格講,應該是進修——回來以後,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,追求她的,關心她的,舊雨新知使老房子,他們家原來居住的那套四合院,電鈴整天響個不停,來來往往的年輕人,進進出出的藝術家,弄得廠部保衛處長老秦,那個大個子,婉轉地向于而龍提出意見。他只好向處長解釋:「可惜你沒個成年的女兒,否則,就能體諒我目前的處境了。老秦,我總不能在大門口貼個佈告,寫上『求婚者止步』吧?」

  做爹娘的終於找了個適當機會,同越長越標緻的女兒,談談她的終身大事。于而龍記得她在小學時,有一次選幾個孩子給外國元首獻花,她未被挑中,氣得回來罵鏡子裡那個瞘瞘,,的小女孩,沒點樣。但是,女大十八變,現在,甚至一位電影導演都堅定地約她去試鏡頭。老兩口才一張嘴,問所有追求者中間,她比較傾向誰時,於蓮乾脆痛快地回答:「他們純粹是瞎起哄,我已經有了。」

  「二老大人」嚇得張口結舌,半天才想起來問:「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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