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四九


  于而龍和謝若萍親眼看到女兒在樓棟門口和客人告別,然後就聽她一陣風地哈哈大笑地沖回屋裡,那格格的狂笑,把「雨中的白花」都打斷了。

  「出了什麼事?」

  她笑得直在沙發上打滾,尼龍裙皺成一團。

  大夫皺起眉頭:「至於高興到這種程度,三十老幾的人啦!」

  「自打弟弟走,我頭一回痛痛快快地笑了個夠。」她笑完了給自己總結著。

  「怎麼啦?」

  「我給艾思一巴掌。」

  「幹嘛打人?」

  「他要娶我,夏阿姨批准的。」她又哈哈地大笑。

  于而龍突然冒出一句:「打得好!」他老伴反對他,儘管她並不喜歡艾思,但女兒粗暴地對待求婚的人,以後誰還敢登門:「怎麼說不該動武。」

  「媽,我表演給你看,該打不該打?」于蓮摟住柳娟,裝出艾思死皮涎臉想親嘴的模樣:「你們說,還有別的辦法叫他頭腦清醒嗎?只不過一下,可不得了啦,他捂著個臉,幹嚎著,疼得在地板上打滾,然後又嗷嗷地爬起來踮著腳跳,那份德行,哦,還記得那年,菱菱養的黑狗,遭開水燙的那回,艾思真是狗急跳牆,恨不能從樓上蹦下去。」

  于而龍不相信:「裝蒜,會疼到那種地步?」

  他女兒又大笑起來:「他是才從醫院拔了牙,就趕來求婚的呀!」

  哈哈哈哈,全家都笑得合不攏嘴,柳娟都笑出了眼淚,確實,自從於菱被保釋出來,充軍發配以後,頭一回屋裡充滿了歡樂的笑聲。

  「我實在有點抱歉,下樓時對他說,對不起!我是通關手,乾媽從小對我就講,打人最疼的了。他端著下巴頦,哼哼唧唧地:『領教領教,要是通關手長在那些工宣隊的手上,你的《靶場》,你的謠言,早和你弟弟做伴去了!』」

  然而,歷史並不常如人意。

  倘若眼前的年輕姑娘,于而龍思忖著:恐怕就辦不出如此張狂的舉動,而且也不會創造出「小船靠岸」的愛情理論。於蓮,是一朵帶刺的三月玫瑰,弄不好會扎手,是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,那蹄子是不大饒人的。但是,和于而龍並駕齊驅劃著舢板為他指路的姑娘,卻以石湖方式表達她的興趣和性格。

  齊頭並進的船隻,由於水流的力量,往往不善駕馭就相互碰撞,因此,需要一點熟練的技巧。這位自告奮勇的同伴,好幾次似乎無心地將船頭歪過來,害得于而龍差一點來不及閃避。

  她嘻嘻一笑,一種富有心機的慧黠:「你挺會使船。」

  「實不相瞞,我是個打魚人。」

  「鬼才信咧!」她看著那身挺括的制服,十分肯定地說:「你不會是省裡來的幹部?」

  「為什麼是省裡?」

  「那我估計對了,從首都來的。」

  「也許可能吧!」

  她微笑地說:「看你的風度,有點像。」

  于而龍笑了,他記得有一回在國外,去看一家著名的藝術劇院演出果戈理的名劇《欽差大臣》,主人錯把他當做周浩同志,而把「將軍」、部長當做普通陪同人員,鬧了一場誤會。看來,這副派頭把年輕人給征服了。

  「反正你是個不小的幹部,也許是下來私訪的吧?」

  「瞎說。」

  「給我們呼籲呼籲吧!」

  「呼籲,我能給你效什麼勞呢?」

  「其實也不是為我,是為魚。」

  一提到魚,于而龍來了精神,這個年輕姑娘使他越發地感到親切。

  她咬咬嘴唇,終於侃侃地談起來:「……你看到那一連串的樁子了嗎?要圍湖造田呢!造田當然是件好事,但是,造一畝田要花費多少勞動力,多少錢哪?倒也不用去講了,算政治賬嗎!可是破壞了生態平衡,連鰻鱺魚都沒法回游產卵啦!」

  于而龍由不得鄭重地看著這位替魚類講話的姑娘,從她講到的生態平衡,可以肯定她是一條在石湖生長,見過海洋大世面的小鰻魚。

  「石湖的紅荷包鯉都快要絕種了,你給那些目光短淺的人講講,造一畝田,打雙千斤,所能提供的蛋白質,也不如一畝水面的魚類提供得更多。去年,從海裡回來的鰻鱺,成千成萬地死在半路上,水都變臭了,看著真心疼啊!」

  他由不得肅然起敬,魚是他們的共同語言,可是,于而龍想:「我能給你幫什麼忙呢?孩子!」他坦率地告訴她:「沒有人會聽我的。」

  「別哄人!一清早就靜了湖,不許漁船出港,縣委的遊艇也出動了,說明貴客來臨,我們那位王書記,他呀!」說完輕輕一笑,聽那語氣,該和王惠平不陌生的,因為她是以一種不介意的態度來議論他,正如于而龍隨便談起王緯宇一樣:他那個人哪……

  「其實我啥也不是,正如你所說的,一個旅行家,小同志!」

  「小同志?」她笑了,從笑聲裡,于而龍聽出來他女兒自認為是個成熟女人的笑聲。而且一般常識,女性往往喜歡別人說她年輕,可她,卻有點怪。

  「我確實是一個回到故鄉來的旅行家!」為了給她提供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,他朝三王莊方向指去:「我是那裡的人。」

  「三王莊?」

  「嗯,真正是你的鄉親。」

  她搖頭:「你別騙人啦!」

  「那裡還曾經有過一棵挺高挺大的白果樹,至少半個石湖都看得見的,不知怎麼沒了?」

  她開始注意地傾聽,顯得有點認真了。

  「我能向誰呼籲?去說服誰?一個普普通通的人。」

  她眼光裡透出一點半信半疑的神色,但是在那滿月似的臉盤上,似乎有個熟悉的影子,于而龍確好像在哪見過似的,但是搜遍腦海裡每個角落,找不到一絲印象。她說:「我還是不大信,雖說你口音有點石湖味,可你一點不像石湖人,因為在我印象裡,石湖好像不可能——」她格格地笑著把話咽住了。

  「好,那我再說給你聽——」他聲音沉重凝滯起來:「就在那棵白果樹旁邊,有一塊墓碑,可不是誰都會注意到的,姑娘,怕你也不見得關心那塊小小的墓碑。」

  她突然止住了槳,轉過身來把他仔細端詳,本來她那魅人的笑容,好像湖面上的一絲漪漣,刹那間被清風吹跑了。她輕輕地,似乎是自言自語:「幹嗎提起白果樹下的墓碑呢?」

  他向剛結識的同伴解釋:「年輕人,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視之為神聖的東西。」也許因為他言語中帶著深沉的感情,她禮貌地報之以淡漠的一笑,顯得有些勉強,一點也不像剛才那樣動人了。

  她說:「我全明白了。」嘴角帶點挑戰的意味,這使于而龍惶惑,接著她又歪著頭問:「是從柳墩來的!」

  「眼力不錯呀!」他誇了一句,以為她會高興。

  她毫無表情,仍舊冷靜地問:「從林大娘家來?」

  「完全正確。」他奇怪這條小鰻魚對於情況瞭若指掌的熟悉。

  「你該是到陳莊尋找一個人的下落?也許這個人對你來講,會是一段不愉快的歷史插曲吧?」她苦笑著。

  于而龍聽得毛髮都豎起來,戰略意圖的暴露,是兵家大忌,他停下槳來凝視著對方。

  她嫣然一笑,但是笑得冷冰冰的:「果然是你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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