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心地和善的老林哥馬上過去給王惠平解脫窘境,拉走愛管閒事,言語賽過快刀利剪的老婆:「算啦算啦!倒好像你吃過海參席似的,我問問你,海參啥樣子?」

  「你知道?」老林嫂反唇相譏。

  「我當然知道,海參和花生一樣,是在海裡長的花生。」老林哥很自負地說。然後,悄悄地往那三個兜的學生裝口袋裡,塞進兩塊米飯鍋巴。那時,這只是重傷患才能偶爾享受的優厚待遇,大概越是艱難困苦,人們的同情心也越強。

  于而龍想起王惠平,當年圍著老林哥轉,甚至在戰鬥中,也寸步不離,都成了笑柄。現在,侃侃而談的語言、坦然自若的神態、不亢不卑的氣派,使舊日的支隊長覺得,此人胸有城府,已經過分成熟了。難怪如他所說,十年來是在領導崗位上「賴著」——一個用得多麼古怪的字眼,「賴著」,可也得有點子本領啊!別人有上有下,有起有落,而他只不過是有時分工多些,有時分工少些。現在大概管工交,他說:「我真希望步支隊長的後塵,具體抓一兩個工廠,搞些實際工作……」

  于而龍挺有耐心地聽著,數十年的領導生涯,使他練就出一種本領,一面環視著堂屋裡的陳設,一面盤算著副書記,經過一番迂回曲折的戰鬥,到底要亮出一張什麼底牌?

  擔當多年領導職務,日久天長,形成一種習慣,只要對方一張嘴,必須立刻判明來者的意圖,而且馬上準備好答案。

  但是于而龍這一回失靈了,像他那緯宇叔一樣,不可捉摸的因素太多了,因此在心裡嘆息:或許是老了;或許是久不在臺上,此道生疏了,於是偏過臉盯看著東壁上掛著的一幅油畫,不再思索那副書記費解的問題。大概昨晚來到,屋裡燈光暗淡,不暇細看。現在,他才發現原來是於蓮的作品,很可能是那年回石湖時畫好留下的。畫面上的主要人物,是那位撫養過她的乾媽,正吃力地拎著一桶水,從湖岸走回來。因為是逆光,那臉部表情現出沉重艱難的模樣,但背景是異常明亮的,碧綠的垂柳,和從柳枝縫隙裡露出的煙波水光,非常耀眼。他女兒可能受了西班牙畫家戈雅和俄羅斯聖像畫的影響,色彩濃豔,對比度顯得那樣強烈。在滿屋土色土香的傢俱和農具中間,這幅油畫實在有點不倫不類。他望瞭望端坐著的一家之主,又比比畫中十多年以前的她,老了,確確實實老了。

  她對縣太爺的叨叨,根本沒往耳朵裡去,或許,人的本能,對彈得過多的老調子,耳神經有種抗拒的自衛力量,所以顯出一副漠不關心、置若罔聞的樣子。

  王惠平話鋒一轉:「這十年,我們一直為你擔心,還記得老嫂子去找過我幾趟呢!鬧了好幾場,說我們應該站出來講話。那是自然,到要讓講話的時候,我是決不會縮著脖子的。老嫂子該還記得吧?我說過的吧?算不得什麼預言了,支隊長是決不能趴下的。怎麼樣?應驗了吧!!老嫂子的心情我完全理解,我何嘗不急,可那時,誰都有一本難念的經,,就甭提那些了。」他把酒盅遞給于而龍,碰了一下:「為你的健康,乾杯!支隊長,別人不瞭解你,我們跟你在石湖滾爬過多年的同志,還摸不透?你可不是泥捏紙糊的,像黑斑鳩島那樣的難關都闖了過來,什麼樣的風浪,你頂不住?我們是又不放心又放心啊!」

  于而龍一聽到黑斑鳩島,那陰森的情景立刻在眼前展現出來,頓時,本來明亮的堂屋暗了許多。也許一塊浮雲正好遮住太陽,天窗刹那間黑了。

  「……怎麼能不講呢?老嫂子還嫌我講得不夠,天哪,我就差大喊大叫,事關我們石湖支隊,事關我們縣的革命鬥爭歷史,我怎麼能不去保衛我們的光榮。老嫂子怕直到今天,還對我有怨言吧?」

  水生趕快替他母親回答:「沒,沒。」

  「是的,鬥爭得講究策略,大喊大叫要看時機。」

  于而龍注意老林嫂對王惠平的這番表白,竟沒有一點表情,似乎在端詳一個陌生的人,講著和自己無關的事情那樣呆著。他直到現在才聽說,她竟然為了他,去找過縣委,要他站出來講話,這種關心比那罐糟鰻鱺更使他激動,他和老林嫂無親無故,只是多年的革命情誼罷了,而她還去縣衙門鬧過幾場。「老嫂子……」他望著油畫上那副吃力拎水的樣子,想著:是的,她攬下了多麼沉重的擔子,可是話說回來,我又為你做了些什麼呢?

  「……從石湖縣看,掰著指頭數,老同志剩下有限的幾位,要論資排輩的話,開闢工作到打下江山,恐怕就數支隊長和——」

  于而龍深感自己不配開拓者的榮譽,馬上糾正:「要說早,還是犧牲在縣城西門的趙亮政委,他是黨最早從南方根據地派來的。也是最早成立的縣委負責人。那時石湖、濱海兩縣通共十幾個黨員,應該說都是他播下的革命火種。」

  「那是自然,我的意思是本鄉本土,最早起來鬧革命的,也就是支隊長,還有緯宇叔,是碩果僅存的了。支隊長是揭竿而起,緯宇叔從北平帶回『一二九』運動的影響……」

  對於王惠平似是而非,驢唇不對馬嘴的議論,才知道篡改歷史已成為一些人的癖病,使他覺得可笑而又憤慨;幸而如今他落魄了,已經鍛煉得心平氣和,不那麼愛生波瀾。早個十年,他真會拍案而起,使偽造歷史者下不了臺。但儘管如此涵養,那種使得他嫉妒和憤激的情緒,又像三十年前,把他緊緊控制了。他弄不懂,同時又禁不住奇怪、詫異為什麼當時支隊裡有些年輕人,很快被王緯宇征服,像行星似的圍繞著他轉?石湖湖濱就有一種紅的或者黑的蜻蜓,在湖岸邊上飛翔,逗引著頑童去捕捉它,而不小心失足跌進湖蕩裡溺死;于而龍認為王緯宇該是鬼蜻蜓之類的法師。記得眼前坐著的縣太爺,來支隊沒過幾天,就再也不提是蘆花動員他來抗日,是蘆花護送他過的封鎖線;而跟王緯宇聯了宗,排了個轉折親,東拐西拐,認了一個叔,親親熱熱地一直叫到了今天。

  豈止在石湖支隊,王緯宇來廠以後,他也照樣吸引了一批年輕人,最明顯的,就是那一口一聲「王老」的高歌了。

  啊!高歌,就是那顆突然在地平線上亮起,而且是一顆上升的閃亮明星;就是被王緯宇捧為革命小將的,紅得發紫的人物;就是最早圍著「王老」轉的一顆小行星,驀地裡,像天馬座那顆超新星爆裂似的,甚至王緯宇這顆恒星也可以沾上一點光了。

  他還記得十幾年前,這個毛頭小夥子,一個忸怩的中學生,是怎樣尷尬地閃在他父親的身後,垂著眼皮,出現在他面前。那時,高歌顯然被廠長辦公室的聲勢和氣派,以及進來出去請示報告的人員,那種規矩小心的態度給震懾住了。

  高師傅是給于而龍開了多年小車的老司機,在辦理完退休手續以後,照例,也是廠礦企業裡一種傳統,送他兒子進廠工作,接他的班,當世襲工人。

  「廠長(其實于而龍早就是黨委書記兼廠長了)!我把我那小子領來了,讓你瞅瞅。」

  「好啊!讓我來過過目,是不是一匹好馬駒?」于而龍離開了那至少有三平方米大的寫字臺——他弄不懂「專家」別爾烏津要這大寫字臺幹什麼?為他,廠裡至今還有一間誰也打不來的彈子房,唉,黔之驢啊!——繞著走來向他們父子倆開玩笑地打招呼:

  「挺不錯的小夥子嗎!怎麼,會打籃球嗎?」

  高歌搖搖頭。

  「他就喜歡吹拉彈唱,沒個正經出息。」

  「好啊!廠裡有個文藝宣傳隊,正缺人。這麼說,你會唱兩嗓子了。」

  「是的是的,嫌原來名字俗氣,自己跑到派出所改了,叫什麼高歌。嘿,難聽死了,一點都不順口。」

  「很不錯嘛,高歌猛進。」

  高歌不那麼膽怯了,傳聞中十分威嚴厲害的于而龍,連王爺墳石人石馬都躲著他的廠長,倒並不那麼可怕。相反,態度和藹,言談親切,因此不再拘束和緊張,而是感到他父親未免太過於謙恭地懇求,大有損于年輕人的體面和自尊。高師傅囁嚅地說:「廠長,看我多年的面,把他收留下來吧,學什麼手藝都可以,有碗飯吃就成啊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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