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若干年後,高歌在重新描述這段往事時,十分痛心地說:「于而龍逼我父親不得不奴顏婢膝地,跪在地下向他哀求,才許我進廠。他手裡有什麼,不就是權麼?」于而龍無法辯白:「有什麼辦法,夫子曰:『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』,或許他當時就是那樣看的嗎!」

  于而龍弄清父子倆的來意,便說:「是不是因為他年齡還不夠呀?」

  「按虛歲說夠了,屬狗的嗎!廠長,可人事處講」老高開車,是相當穩重的,不疾不徐,但涉及到兒子的就業問題,就有點手忙腳亂,沉不住氣。

  「你去告訴他們,就說我同意了。」

  「他們說——」高師傅知道話一出口,廠長非火不可,可為了兒子,也就管不得許多。「人事處說最好找廠長批個條子,好有個書面依據。」

  果然,于而龍炸廟了:「你去對那些文牘主義者講,讓繁瑣哲學的等因奉此見鬼去吧!」

  那時,廠黨委書記還是相當威風的,他的話,無論對與錯,扔在地下是有聲的。

  他望著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,心裡想:「要是在戰爭時代,像他這樣的,早給他一支槍,讓他上前線去了!」

  高歌果然參加了文藝宣傳隊,晚會上有時還可以欣賞到他那嘹亮的歌喉。于而龍的音樂素質極差,只會哼幾句石湖上的漁歌,所以對於高歌顫巍巍的洋嗓子,並不怎麼喜歡,尤其拿腔作勢的姿態,看來也不舒服。可是演出結束來到後臺,也不得不敷衍幾句,但是王緯宇卻興奮地拍著歌唱家的肩膀:「小高,唱得不錯嘛,有前途,好好鍛煉,我給你找一位名師指點指點,會成為一個介乎tanner和baritone之間的優秀歌手。」

  混蛋,總是炫耀他的學問,于而龍心裡罵著王緯宇,回到家,問他兒子:「我記得你曾經也想成為歌手的,成天抱著吉他,唱什麼我的太陽、我的月亮,你跟我講講,什麼叫坦鬧兒?什麼叫巴列東?」

  於菱聳聳肩膀,回答不上來,那時候,他的興致,早已不是聲樂,那支夏威夷吉他像元帥的佩刀一樣,已經掛在牆上做紀念品了,而開始熱衷養鴿子,四合院的上空,常常飄揚著悠揚的鴿哨聲。以後,又發展到養狗,哈巴狗、獵狗、狼狗,他都養過。于而龍無奈地:「你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!」於是推開窗戶,向坐在葡萄架下閱讀醫學期刊的老伴問:「喂,大夫,你學過拉丁文,介乎于坦鬧兒和巴列東之間是個什麼貨色?」

  「好像是義大利文吧?也許是音樂術語,你查一查辭典吧!」謝若萍只顧鑽研她的學問,于而龍回到書房裡去翻檢辭典,終於弄清楚原來是什麼男高音,次高音。他查著查著自己也樂了,難道音樂和他一個工廠黨委書記有什麼聯繫嗎?光是屬於動力學範疇的學問,就夠他腦子負擔的了。

  不,騎兵團長永遠記得那匹「的盧」給他的慘痛教訓,該死的牲口是怎樣當眾把他掀下來出了醜的。

  哦,開券有益,當那位歌唱家,突然弄出一本數萬字的學習心得,博覽群書的于而龍一眼就看穿了,把那個大厚本子扔給了熱心推薦的王緯宇:「假的,全是東拼西湊抄襲來的。」他現在回想起來,不實事求是,憑摘取片言隻語嘩眾取寵,吹噓拍馬,浮誇做假之風,可能從那時起,甚至還要早些,就開始存在,並且一天濃似一天。應該承認,那個小夥子鼻子夠尖的,能夠得風氣之先,的確不易。「我不懂高歌弄這套玩藝兒幹什麼?是不是嫌唱歌出不了名?這本東西,連假馬克思主義都算不上,因為假的也是需要力氣編造的,可這好,統統是抄的,虧你還捧著到處推銷。」

  「即使是抄的,這種學習精神也難能可貴!」王緯宇堅持。

  「你不要宣傳混帳邏輯!」

  王緯宇笑了一笑:「你太天真,難道你以為報紙上登載的這個英雄,那個事蹟,這個日記,那個摘抄,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實嗎?謝天謝地,夏嵐在報社工作,她懂得高燈遠亮的道理。我們廠端出一個學習方面的先進典型,名揚全國,樹起一塊樣板,老兄,你我臉面都有光的。不會有那麼一個不識趣的混蛋,跑來非要查閱他的學習心得的,我們還可以找幾個秀才再加加工,都是如此炮製的嗎!」

  「滾蛋!」于而龍當著秘書的面,攆副廠長走。

  「你要後悔的。」

  「我們是搞動力的,一個馬力的標準值是七十五公斤點米秒,來不得半點虛假,規規矩矩,老老實實才算好,那個高歌太飄浮,好高騖遠,想走一條不費力氣的捷徑,一舉成名,這是壞風氣。你倒去捧他,助長他,像話嗎?」

  但是王緯宇不走,反問起于而龍來:「你聽說高歌在單宿搞的共產主義紅角麼?」

  「耳聞一點。」

  「我看,這是相當新鮮的新生事物,沒准是一種共產主義的萌芽。在我們社會裡,物質條件不具備,精神上先過渡完全可能。小將在向我們挑戰,提出值得深思的問題啦!老兄,要趕上時代,適應時代,這是需要,不然會被歷史淘汰的。」

  「我寧肯被淘汰,也決不去抄。」

  「不要抓住一點,不及其餘,你看看這些年輕人吧,太可愛啦,他們開了支,把薪金放在一起,過著儉樸的生活,只吃一角錢以下的菜,準備把錢攢起來支援亞非拉的革命鬥爭;共同學習經典著作,每天坐在那裡讀十五頁到二十頁的《資本論》,管他懂不懂呢,熱情總是應該受到鼓勵的吧?」

  「你就欣賞高歌的形式主義,有朝一日,他們鬧散了夥,混合在一起的工資可由你去分,那是包文正都斷不清的官司。他們幹嘛天天戴八角帽,穿草鞋上班,難道打扮成井岡山的樣子,人就會有井岡山的精神了嗎?高歌脖子上拴根紅布條子,領巾不是領巾,領帶不是領帶,出什麼洋相。你下過命令,不許青工穿包住屁股的阿飛褲,可為什麼不禁止他們?其實我看都是一路貨色,不過是兩種包裝而已,出風頭是一致的,而且還披上件革命的外衣,所以我認為要更可惡些。」

  「你呀你呀!老於,讓我說什麼好?」他把那大厚本學習心得舉起:「你去抄抄幾萬字試試看,得有股子勁。」

  「他那勁使得不對頭,直到現在還是個三級磨工。」

  「該怎麼鼓勵鼓勵才好呢?」王緯宇還不甘休。

  「來,我在他本子上題幾句詞,如何?」

  「妙極了!」王緯宇挺高興地遞過本子來。

  于而龍掏出筆,寫上了「腳踏實地,不尚浮華」八個大字,推回給他。

  王緯宇叫了起來:「他媽的,有這樣表揚的嗎?」

  「潑點冷水會使他頭腦清醒,韁繩不勒緊些,就會走偏了路。」

  「你呀……」王緯宇說:「一顆閃亮的明星被你撲滅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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