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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請不要笑話一個懂科學的醫生也會迷信。在這以前,每當那些一朝得志的「革命家」,把于而龍架走去遊街、批鬥、刑訊、逼供、拳打腳踢、坐噴氣式或者關押在黑牢、地下室不見日月星光的時候。做妻子的總是在門廊後的小馬紮上忐忑不安地坐著,和那位理應擋住惡鬼進宅的,然而偏偏擋不住的門神爺在一起,等待著,等待著,老天保佑,好像每次都不曾撲空過,終於等回來了。儘管遍體鱗傷,踉踉蹌蹌,但終於是活著回來的。 她現在又坐在小馬紮上了,因為她首先是一個女人,一個妻子,然後才是一個醫生,有什麼理由去笑話她呢? 于而龍走在霧濛濛的街道上,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封閉了一陣,又恢復原狀的廣場走去。他記得五十年代的時候,不是「十一」,就是「五一」,他總有機會在觀禮臺上得到一個席位,和那些熙熙攘攘的遊行隊伍同歡共樂。然而現在,馬路上就他一個人踽踽行走,除了影子,在路燈下,時而前,時而後地陪著他,簡直是少有的寂靜。他也奇怪,當年那種主人公的感覺到哪裡去了?好像走在別人的土地上似的,盡力避開那些拎著棒子的值勤人員。 他望著廣場上的血——其實什麼都沒有,和血泊裡隱隱約約的那個紅軍戰士的形象,他的入黨介紹人似乎在詢問他:「二龍,你到哪裡去了?」 「我一直在這裡呀!政委。」 「那廣場上有你灑下的一滴血麼?」他的臉色嚴峻起來,顯然在等待著他的答覆,要他指出在哪塊方磚上,曾經沾有他于而龍的血跡。 然而他能說些什麼呢? 趙亮奇怪地瞪著他:「那麼,你那顆共產黨員的心呢?」 「原諒我吧,老趙!」頭漸漸地低垂了下來。 他又聽到了那一口江西土話:「為什麼不可以殺人?他們也沒長著鐵脖子,他們也沒兩條命,他們不饒你,你也不能饒了他們……」 于而龍在廣場中央蹲了下來,用手撫摸著腳前的那塊方磚,也許是一種錯覺,也許是一種精神作用,他似乎觸摸到那潮濕的,還有點溫暖的血液。他恨不能跪下來,趴在地上,去親一親這沾滿年輕人鮮血的廣場。他在心裡喊著,也許是在呼喚他那在遠方下落不明的兒子吧? 「孩子,你們來捶擊我這顆共產黨員的心吧!因為我是老兵,可是我卻不在我的陣地上……」 第四節 遊艇降低了速度,沿著滿是碧綠菖蒲的水道駛了進去,不一會兒,一個被如絲如縷的垂柳,圍得水泄不通的小漁村,出現在人們眼前,這就是柳墩。 司機撳著喇叭,驅散湖面上覓食的家鴨,向岸邊靠攏,立刻,柳枝裡鑽出來不少孩子,從孩子身上已感到春天的暖意。看,他們都光著屁股,赤條條一絲不掛了。骨碌碌的小眼睛,貪饞地盯著漂亮的遊艇,至於艇上的客人,則是成年人關注的物件了。 早有飛也似跑去送信的孩子,老林嫂放下手裡編織的蒲草拎包,走來迎接他們。她責怪地問水生:「找了這麼半天,耽誤大夥魚汛!」她又詢問她的孫子:「都弄了些什麼時鮮貨,秋,還等著下鍋呢!」 于而龍揮著空魚簍子回答:「可丟臉啦!兩手空空。」 老林嫂怎麼能相信,石湖上出了名的魚鷹,會空著手回來? 「確實。」于而龍向失望的候補遊擊隊員解釋。 她無法置信地搖搖頭:「真蹊蹺,想必是人老了,都那麼不中用了?」 于而龍笑著:「確實是這樣,不但魚沒釣著,倒被咱們的縣太爺給釣回來了!」 王惠平在眾多百姓面前,很有氣派地笑了一下,這種笑聲聽來有些耳熟,哦,想了一會兒,和王緯宇那朗朗的笑聲頗相近似。果然,于而龍不幸而言中,王惠平滿石湖地搜索,確實是要來釣他的。 于而龍的東山再起,嚴格地講,和縣委副書記的關係,是風馬牛不相及的,但不知為什麼,猶如大年初一吞下了一個冷團子那樣,總覺得擱在心窩裡是塊病似的。尤其是要了好幾個長途電話,找不到他的「緯宇叔」以後,確實有些慌神。幸而天保佑,夏嵐接了一次電話,告訴他,一切都挺好的,請他放心。 「我給工廠打電話,他們說緯宇叔要出國考察,可是當真?」 夏嵐不置可否,只是說:「!該怎樣照應你的支隊長,你也不是不明白!雖說不至於搞到夾道歡迎的程度,至少也要盛情接待才是。」 也許是心有靈犀,王惠平連忙應聲回答:「我懂,我明白了!」 接電話當時在場的他妻子懵懂地問:「你明白了什麼?」縣委副書記搶白了她一句:「不讓你曉得的事別插嘴!」 石湖綠豆燒,也可算是一種小有名氣的酒,甜脆爽口,而且有股子後勁,飯桌上,兩盅酒一下肚,副書記展開了一個全面攻勢,輕重火力一齊朝于而龍撲來。 「支隊長,我算是借花獻佛,請幹了這杯。哎呀,老嫂子,讓孩子們張羅,快入座,給你這杯酒,來,碰一碰,這是一杯高興的酒,幹了,一定要幹,一定——」他一飲而盡,並把酒盅反扣過來給大家看。 水生趕快把酒盅斟滿,他媳婦,一個靦腆的小學教員,忙進忙出地端菜,縣太爺降臨到一個平民百姓家,終究是一種不尋常的殊榮,小倆口決定盡最大的力量來款待;尤其是水生,他媽都觀察得出,對王惠平要表現得更加熱情一點原諒他的實用主義吧! 老媽媽,要知道這是他的頂頭上司呵! 縣委副書記酒酣耳熱,談笑風生,他無論如何不相信支隊長是個六十出頭的人,甚至打趣道:「看新換上的這一套,還真像個新郎官咧!」 大家都笑了,只有老林嫂正襟危坐,于而龍看得出,她對縣委副書記只是一般的應酬,泛泛的來往,不像水生表現出強烈的興趣,面露對上級的如慕如渴的馴順之情。 為了表示有禮貌地恭聽,于而龍點燃一支古巴雪茄,在嫋嫋的青煙裡,那個拘謹的老媽媽,變成了一個候補的遊擊隊員,一個生龍活虎似能幹潑辣的大嫂;而正高談闊論他十年來景況的縣領導人,卻成了當年那位膽怯木訥的小夥子。哦!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裡,普遍都存在著營養不良的又黃又瘦的氣色,而他,從縣城來的高中生,就更明顯些。 呵!青黃不接的春三月,也是遊擊隊難熬的日子啊! 「咽不下去嗎?哈哈……」 老林嫂毫不客氣地打趣她丈夫的助手,那個年輕人正苦著一副臉子,吞咽著糠菜團子,說實在的,不光他,誰吃都要拿出一點毅力才行。 「看你這樣子,倒像是吃藥,小夥子,你來參加支隊,趕上了老天出日頭,好天氣啦,不管好好賴賴,頓頓都能揭開鍋。開頭兩年,能吃上糠菜團子,就像吃魚翅海參席啦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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