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「路太黑了,阿姨,您經常有晚班嗎?」

  等謝若萍說出了口,自己也後悔了,不該告訴這孩子的。

  「阿姨,以後下晚班,您等著我來接您。」

  「別胡鬧,你一個姑娘家。」

  「我不怕,我有一把刀!」

  謝若萍笑了:「孩子氣,你別來接我,我不許。」

  但那是推不掉的,不論天熱天冷,不論颳風下雨,整整大半年,她幾乎從未間斷過;對一個剛剛二十四五歲,纖細荏弱的女孩子來講,確實需要點毅力呢!

  這樣,到了去年七月底,強烈的地震餘波,把部大院的樓房都晃動起來,于而龍家的電冰箱,竟自動開步走,向酒櫃靠攏;走廊裡那位面壁修養的老兵,也翻了個身;於蓮披了條床單,打算開門下樓,才想起自己連乳罩都沒戴,裸著身子,全家驚慌失措的時候,有人急匆匆地砰砰敲門。

  于而龍開了門,正是氣喘咻咻,面如土色的柳娟。

  當時,誰也顧不得問她:「你有家裡的鑰匙,幹嗎還死命地擂門啊?」

  但是,在這最艱難的時候,也許馬上都要入地獄的前夕,她同這家人生死與共,全家人才真正相信了她。第二天,雨下得多麼大呀!謝若萍和柳娟頂著一把傘,在露天地裡淋著。

  「冷吧?娟娟!」

  「不冷。」

  「真的不冷?就一件襯衫,還撕破了。」

  「阿姨,我一點都不冷,還熱得直冒火呢!」

  謝若萍把嬌俏苗條的演員往身邊攬得緊些,在沙沙的雨聲裡嘆息:「娟娟,你幹嗎把你的命運,同我們正在衰敗倒楣下去的家結合在一起呢?一條快沉的船,你不太傻了麼?」

  她不吭聲。

  「再說,菱菱根本沒日子回來的呀!」

  她繼續不說話。

  「娟娟,我從心裡喜歡你,把你當做我自己的孩子才勸你,你年輕,漂亮,應該得到你的幸福,不要把個人的青春給耽誤了。」

  柳娟過了好久好久,才低聲地說,在嘩嘩的暴雨裡,多麼像錄音帶上那個女中音的歌喉:「他十年不回來,我等他十年,他一輩子不回來,我等他一輩子——」到了這種地步,誰還能講她是在說空話呢?那確確實實是從她內心深處湧出來的聲音。「如果,那真是有罪的話,我也有責任,因為從我心裡,痛恨那個女人;而且我」當著母親的面,還有什麼不好講的呢!「您也知道,我真的愛他。」

  她不敢對謝若萍講於菱留下的那本赫爾岑的書,許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,是怎樣冒著茫茫風雪,到荒無人煙的西伯利亞去,和被沙皇充軍發配的丈夫生在一起,死在一起的。如果于菱向她招手,她會毫不猶豫地穿過那茫茫無際的沙漠,到他身邊去,只要有真正的愛情,地獄也會變成天堂。

  連最頑固的反對派于蓮都動搖了,妥協了,承認了她在這個家庭裡的地位,而且戲謔地給她起了個外號,叫做雨中的白花;破例地給她畫了幾幅肖像畫,一幅在萬里長城上她翹首企望的小品,不知為什麼,馬上就使人想起一位古代的忠實於自己愛情的婦女。

  於菱到了邊疆以後,只寄來過一張沒有通訊處的明信片,謝若萍當時就哭了,她懂得處於那樣狀況下的人,這是惟一的通訊方式。但是,從此就音信杳然,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。從二月到三月,天天盼著來信,連那不滿足的明信片也收不到一張。謝若萍慌神了,常常一個人悄悄地偷著哭。難道于而龍能不想念遠方的兒子麼?終究是自己的骨肉啊!

  每當郵遞員來送信,老夫妻倆會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口去等待,然而總是失望。而每一次失望以後,就更增加一分對兒子的懸念,全家越發地緊張起來,直以為於菱又出了什麼事?那些日子,屋子裡又籠罩著不吉祥的氣氛。

  一直到四月初,才收到了於菱寄來的第二張明信片,全家松了一口氣。可是只寫了四個大字:「問大家好!」使他們琢磨了半天,也弄不懂他寫的這個「大家」究竟是誰?後來,終於豁然開朗了,這個「大家」正是廣場上的那千千萬萬的人民群眾啊!

  于而龍又想起了他兒子曾經噎過他的話:「中國人要全像你這樣,早亡了!」於是他第一次擠在那熙熙攘攘的廣場裡。是的,他早就想來的,而且也早就應該來的,但是,他身上終究有著那種根深蒂固的習性,循規蹈矩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雖然廣場上人山人海非始一天,女兒、柳娟繪聲繪色向他講述廣場上逐日發生的一切,而且那個老大不小的畫家,讓舞蹈演員架著,爬到高大的華燈上,攝取整個廣場的全景,連夜沖洗出來給他看。他也不止一次萌出到廣場上去的念頭,但是,立刻,腦海裡那位循規蹈矩的君子就站出來阻攔。於蓮甚至都有些奇怪:「爸爸,難道你當初鬧革命時,也這樣瞻前顧後,畏首畏尾?」

 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,那聲音表明了他心頭的負擔是多麼沉重!「爸爸,我記得你講過,那個從蘇區來的紅軍,甚至勸你和蘆花媽媽去殺人,可你,連廣場都不敢去!」

  於菱的明信片把這位遊擊隊長帶到廣場上來了。

  如果說那天在王爺墳,在馬棚工人住宅區婚禮宴席上,只是看到整個畫面的一個局部,那麼在這淚飛如雨的清明節廣場上,他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石湖,那人民反抗的波濤,已經是不可壓抑,快要到一觸即發的地步了。

  他想起那個酒喝多了的騎兵,充滿醉意的話:「……官逼民反,不得不反了……」這時,才發現自己敢情還有一個叛逆者的靈魂。難道他說得不對嗎?我們南征北戰,流血犧牲,就是為了讓這幫烏龜王八蛋爬在人民頭上,屙屎撒尿,作威作福嗎?

  然而,那一個血風腥雨的夜晚終於來了,倘若不是那天早搏頻繁,心律不齊,他也完全會裹在包圍圈裡,被棒子隊毆打的。直到深夜,那兩個女孩子才披頭散髮地回到家,而且,也是她們有生以來,頭一回用骯髒的字眼,唾駡著那些惡貫滿盈的大人物,幾乎每一句話,都足夠判處十五年徒刑的。

  倘若於菱在的話,廣場方磚上能不留下他的血跡麼?那些天,這個不曾挨揍的遊擊隊長,要比那些灑下熱血的「階級敵人」還難受,因為他終於像蛻殼似的,經歷了一個苦痛的過程,決定把自己劃歸「階級敵人」那個行列裡去。因為一個城市中,竟會有百萬「階級敵人」,那麼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,究竟應該站在哪裡;遊擊隊長如果還懵懂的話,那他就算白活了。

  謝若萍說:「虧得菱菱走了,要不——」

  于而龍反駁說:「難道在廣場上灑下鮮血的年輕人,就不是我們的孩子嗎?」

  那天夜裡,于而龍不知為什麼,想起了那位勸人去殺人的老紅軍趙亮,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,穿好衣服,推門就要出去。謝若萍早被他的動靜驚醒,趕緊披衣起來,在門口一把拉住了他。

  「你要幹什麼?」

  「出去走走。」

  「你瘋了嗎?半夜三更!」

  「若萍,我的心快要憋死了……」

  「你不能再去闖禍……」她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,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,還不明白他的性格!一旦他認准了什麼,那是用二十匹馬也拉不回頭的騎兵團長啊!她怎麼也忍不住,哽咽了一聲二龍,淚水便迸裂出來,但她拼命咬住嘴唇,不叫哭出聲來。

  于而龍將他老伴的手,抓得緊緊地握了會子,然後,一言不發地掉頭走出屋去。

  謝若萍知道不該攔他,而且也攔不住他,然而作為一個忠誠的伴侶,患難與共的妻子,那顆心又緊張地提溜起來。又像那十年裡經常發生的情況那樣,搬來個小馬紮,坐在門背後,懸心吊膽地等待著老伴回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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