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三五


  就這樣,戰友重逢,勞辛還約好來年雁回,春到石湖,一齊來看蘆花,給她墳墓添上一土,然而現在,雁群結成人字形的長隊,在遊艇上空,嘎嘎長鳴地往北方飛去,可是,勞辛他未能踐約,只是于而龍一個人孤身只影地回到了石湖。

  果然,他的一句玩笑話,竟成了不幸的讖語,年初,在政委的追悼會上相遇;年底,又在詩人的追悼會上送他去天國了。

  他是含笑離開這個世界的,那時候整個中國佈滿了希望的曙光,是在歡樂的笑聲、勝利的鑼鼓聲裡安詳地閉上了眼睛。在他的手邊,是未完成的詩篇《女指導員》,大概也和詩人對蘆花真摯的感情一樣,成為不盡的思念了。

  安息吧,勞辛……于而龍默默祝禱著。

  但是,三十年前,在蘆花生命的最後一刻,那不肯闔上的眼睛,那驚疑不定的神色,那想說而說不出的話,那不肯撒手而去的對生命的留戀,始終是于而龍心目中的一個疑團。由於勞辛的出現,這疑團陡然間膨大起來了。

  正是勞辛,在他重訪石湖的那年,曾在搭船的時候,碰上一位船家老人,兩盅酒下肚,老人談起往事,告訴勞辛說,蘆花當年搭他的船單獨過湖,在沼澤地上了岸,急匆匆地走了。不一會兒,他聽到了槍聲……

  一切簡直太神奇了,于而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真的嗎?是真的嗎?他要求勞辛再說一遍,兩眼幾乎直了似的等著。

  勞辛挺納悶:「說什麼?」

  「就是你剛才講的。」

  「講的什麼?」他懵懵懂懂地反問。

  「剛說過就忘,就是船家老爺子告訴你的話呀!」

  也許他看到于而龍那幾乎變形的臉,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又仔細地重複一遍:「那是個愛嘮叨的老頭,說什麼也不肯單獨送我過湖,要不是我那兩杯老酒的威力,才打不開那話匣子。他說他解放前,搭過一回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,給了五塊大洋的船錢,讓他趕快渡她過湖,結果,哪知道,沒送到地頭,她著急在沼澤地上岸走了。好,沒隔多大一會兒,就有人在葦子裡開了黑槍。」

  于而龍從沙發裡跳了起來,嚇得陪客人坐著的母女倆都傻了。「你怎麼啦?」謝若萍見他緊張得直捂胸口,只以為又一次發作心肌梗死,喊於蓮快去拿氧氣枕頭,並且狠掐他手腕上的內關穴。他止住了緊張得要命的母女,一時像背氣似的急得說不出話。

  於蓮趕緊偎依住他:「爸爸,你怎麼啦?快說話,嚇死我了!」

  「蓮蓮,你哪裡知道啊!」他躺倒在沙發上直是喘息。

  勞辛那時已是于家的常客,莫名其妙地瞪著主人:「我以為你犯了羊角風呢!幹嗎大驚小怪,我說錯了嗎?有什麼值得你躺在沙發上直哼哼?簡直叫我糊塗!」他對於蓮講:「你那寶貝老子,真把大家嚇得性命交關。」母女倆都笑了。他點起了一支他送來的哈瓦那雪茄,非要于而龍吸口煙,鎮靜一下讓別人提心吊膽的神經。「人上了歲數毛病就多啦!」

  于而龍呻吟著:「老兄,你曉得你說了些什麼?一個多麼重要的情節,而且是三十年來,一直都不知道的情節。要是真的話,那麼已成為歷史的事實,豈不是又要重新認識了麼?那船家老人不至於信口雌黃,他有什麼必要吹噓呢?雖然我們家鄉有那麼一種廢話簍子,但他言之鑿鑿地提到了五塊銀洋呵!」

  五塊銀洋,鐵的證據。

  那就意味著,除了那個被蘆花打死的武裝特務,還有個第三者。

  這個第三者,在葦叢裡開了黑槍……

  他坐不住了,一刻也不能等待地著急起來。

  「蓮蓮,快給休幹班打個電話,告訴他們一聲,我要回老家;若萍,馬上給我收拾點簡單行李;菱菱呢?讓他去民航辦事處買飛機票。快,越快越好。」

  「你瘋啦,你瘋啦!」謝若萍急得直搓手。

  「神經質、歇斯底里!」勞辛用手杖跺著地板罵他。

  瘋也罷,神經質也罷,他立刻就要走,誰都領教過於而龍的脾氣,說幹就幹,雷厲風行。因此,他決定先把飛機票搞到手,「可菱菱呢?——」

  這時,一個陌生的年輕人,敲開了他們家的門,誰也不認識這位元來客,也不知是於菱在工廠裡的同伴,還是學校裡的同學?——一直到今天,也不曉得他是誰?那一雙熱情的,多少有點冒險神色的眼睛,在不太亮的樓道裡閃著光,他輕聲地向這家人極其神秘地說:「這兩天,千萬千萬,叫於菱留點神,小心點!」說完匆匆轉身走了。

  于而龍和他老伴四目相視,心裡直犯嘀咕,正在納悶兒子究竟會發生什麼需要小心的事?才回到客廳裡坐下,只聽樓道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柳娟,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屋裡來。氣急敗壞,面如死灰,一點血色都沒有。一雙本來非常秀媚的眼睛,都直勾勾地立了起來:「……他們,也不知是什麼人,在公共汽車站,在大街上,就把菱菱給,給抓起來,戴上手銬給,給押走了」這時,她才發現屋裡有客人,連忙用手掩住了嘴,失神地倚在門上。

  晴天霹靂,滿城的楊花密密濛濛,像霧一樣擋住了視線。屋裡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
  ——蘆花,菱菱的悲劇,使我的行期拖了下來。

  整整拖了一年,我才終於回到石湖,蘆花。原諒我吧,原諒我來得這樣晚,但願那船家老人活得結實!

  第三節

  于而龍估計到他們倆會出事,不是女兒,就是兒子,但是沒料到會來臨得這樣快,正如石湖上猛然間一場嚴酷的早霜那樣,葳蕤的枝葉一下子就給打蔫了,整個家庭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氣氛。

  在那最初的驚魂不定的日子裡,誰也沒有淚水,誰都是瞪著眼睛愣愣磕磕地怔著,除了奔走、打聽、托人、求情不停地忙著外,回到這間屋裡,就只知道呆呆地坐著。如今全家都已記不起來,那最早的幾天,是怎麼過來的?至少有一個禮拜沒有舉過火,做點什麼熱食吃過。全家要不是被這一棒打蒙了,那麼顯然是在等待挨第二棒,因為在那做狗易、做人難的年月裡,株連本是一件例行公事。

  由於不知道哪個機關抓的,自然也不會知道被關在什麼地方,就更不可能知道按法律的哪一款,哪一條逮捕法辦的了。所以他們倒盼著株連,甚至滿門抄斬才好,起碼知道兒子的下落,去法場,到陰間,也好全家一路同行啊!哪兒都沒有消息,就像石沉大海一樣,擔心被秘密處決的陰影——那是完全能幹得出的,而且也無法不使人不聯想的,漸漸在他媽媽、姐姐和那舞蹈演員的腦海裡,佔據了主要位置,於是屋裡似乎嗅到了一種恐怖的屍臭。

  只有于而龍不相信,然而他說不服她們。

  就在全家已經毫無指望的時刻,門輕輕地被推開了,兩次失去兒子的路大姐給他們帶來了消息,確實因為那幅惡毒攻擊的漫畫,給抓起來的,不過,人還活著,而且似乎還好。

  「你見到菱菱了嗎?路媽媽!」柳娟撲了過去。

  路大姐點了點頭,直到這一會兒,全家才像舉喪似的哭了出來,連于而龍這個鐵打的漢子,也禁不住老淚縱橫,淚眼模糊地瞅著她們娘兒三個,雖然不是放聲痛哭,確也把多天來憋在心胸裡的悲憤和痛苦,一古腦地傾瀉出來。

  女人的眼淚啊,對於而龍來講,簡直就是無聲的命令。他忙得焦頭爛額,不但顧不上三十年前蘆花犧牲時的謎團,甚至自己的冠心病也全忘了。

  ——原諒我吧,蘆花,原諒我來得這樣晚!

  終於,王緯宇來了,他也探聽到了於菱的下落,特地過來送信的,而且還表白自己已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再也無法效勞了。

  「菱菱這一刀戳得太深,誰也不敢講話。想想吧,那是咳嗽一聲,都能把人嚇出神經病來的大人物,菱菱去招她惹她,不是沒病找病嗎?何況那小子假充英雄,供認不諱。」

  「全承認了?」謝若萍關切地問,很清楚,他瞭解的情況要更多一些。

  「現在你們只好去求一個人給講講情,年幼無知,受人蠱惑嗎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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