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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握別的時候,勞辛緊握住他的雙手:「重新碰見你,真高興,至少,在給我開追悼會時,又可以多一個生前友好了。」 他的風趣、樂觀、充沛的感情,仍舊不減當年,使于而龍想起這個詩人、記者,當年曾經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漢,他那翩翩風度,瀟灑姿態,是相當有魅力的。記得那時在石湖湖濱召開群眾大會,他總是站在臨時搭起的主席臺上,揮著年輕有力的臂膀,指揮台下的戰士和鄉親,分部輪唱《保衛黃河》。哦,那激情澎湃的場面,現在想想也十分動人哪!那時候,人們什麼都匱乏,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,詩人找不到一張寫詩的紙,更談不到吃穿用和槍支彈藥了。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聲,即使餓著肚皮,也要敞開喉嚨唱出鼓舞人心的歌聲。那一刹那間的勞辛,是一團熾烈的火,青春的火,熱情的火。那時不講究什麼歌唱藝術,但是在他手臂的揮動下,那一部一部「風在吼、馬在叫」的歌聲,像暴風雨裡的石湖,波濤起伏,巨浪翻滾,不可遏制,無法阻擋,顯示出真正的人民群眾的力量。在歌聲裡,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,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,起來了,誰也無法讓他們再彎下腰去! 腦海裡的歌聲消逝了,他目送著那個老態龍鍾走遠的勞辛,怎麼也不能相信,那是當年熱情洋溢的詩人。時間是最最無情的,即使最堅硬的黃金,慢慢地,全部光澤也會被時間磨蝕掉,最後變得灰暗渾濁起來。然而,革命者的意志,越是砥礪,越是堅定,越經過時間的考驗,也越能映現出錚錚的光華。 歲寒方知松柏之後凋啊…… 老戰友走遠了,于而龍卻久久不見兒子來接他,在公墓門前焦躁地來回踱步。他估計,而且十猜九准,准是於菱拽著那位司機朋友,去試驗他的單缸摩托了。 是謝若萍向廠裡要的車,並派於菱陪同做伴的,來的一路上,就聽他「發明家」兒子不停地詢問屬於汽車修理技術上的問題。 於菱復員回來直到上大學之前,一直是在廠裡機修車間待著的,和司機班混得鬼熟,肯定,請司機去進行某種技術上的指導了。 對於他兒子的「發明」,他早就下了斷言:「菱菱,就沖你的五分鐘熱度,保證搞不成功。最後,汽缸搞壞,自行車報銷,你才能太平,我們大家也都睡得著了。」 因為于菱白天要在那所著名的大學裡,啃他根本啃不動的高能物理——活受罪啊!兒子,你當初少養養鴿子,少喂喂獵狗該多好!——只有禮拜六才能回家裝配修理他的車。于而龍每逢週末深夜,常常會被那摩托發動的響聲驚醒,不堪其擾地向老伴埋怨: 「你的寶貝發明家快要把我們折磨出精神分裂症啦!」 他老伴總是原諒兒子:「不比出去給你闖禍惹事強?」 總算那個汽缸和它主人的性格一樣,也是五分鐘熱度,響過一陣以後,無論用腳踹、用繩拉,它像懶牛一樣趴在那兒,再也不肯幹活了。於菱曾經求教過在動力學方面有很深造詣,還著過書,立過說,創造出新理論的廖總,這位被打倒的權威也束手無策,他只好安慰於菱:「或者你把它扔掉,扔進垃圾堆;或者,你再去買個新的。這個汽缸跟我一樣,老朽啦!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使命啦!」但於菱偏不肯丟手,每禮拜六從學校早早溜回來,而且照例在半夜噗噗地把于而龍驚醒。 「紈)子弟啊!……」于而龍望著那寬闊的馬路上,每一輛駛過來的北京吉普,都以為是他們該回來接他了,結果都從他面前疾馳而過,氣得他直罵於菱。 「……一輩子休想有個出息,沒有頭腦,沒有理想,沒有追求,完蛋貨!什麼都想搞,什麼也搞不了,毀壞東西倒是拿手好戲」他可以歷數兒子的罪狀,那台飛利浦答錄機是他修理的,聾子成了啞巴;于蓮留學時買的基輔牌照相機是他調整的,結果不得不送去大修;電視機不知他怎麼鼓搗了一下,人的臉色總是以黃綠為主,老有一股做賊心虛的樣子;而電冰箱經他換了一根管子以後,從此發開寒熱,不肯好好幹活,消極怠工,唉…… 要說不偏心的父母是絕少的,于而龍喜歡他的女兒,尤其欣賞她那鍥而不捨的精神,雖然在藝術創作上,挨過不少棍子,但從來不曾氣餒過,仍舊在苦苦地刻意追求,力臻技巧上的成熟,不斷地從古今藝術作品中汲取營養。她花的買畫買書的錢,連老兩口眼都直了,得到一幅大師的影印本,能通宵達旦不知饑飽地欣賞著。 而且手不停筆地寫生素描,很少見她哪天不摸畫筆,除非發燒三十八度,被她媽媽強迫躺下來。但是,「蒼天不負苦心人」是句空話,許多耍嘴皮子的爬得高高地,而她辛勤追求自己天國的藝術家,卻一直在崎嶇的道路上顛簸,釘子碰得也越來越多了。 但于蓮和她媽媽一樣,對自己的弟弟有些偏疼,儘管他不成材,姐姐也喜愛他;尤其他越來越男子氣,也被于蓮藝術家的眼光欣賞,所以她認為於菱應該有一個比舞蹈演員還好的愛人。除了這點不同意見外,做姐姐的沒有不支持他的,甚至答應放下畫筆,坐在那輛改裝的摩托車上,由於菱駕駛著兜風去。這輛沒有上過牌照捐的老爺車,只好在天黑以後才敢出動。有一回他向他姐姐吹牛:「保證不比美國的哈雷差勁!」 摩托車開出部大院,于而龍向他老伴發出照會:「大夫,快準備急救箱搶救傷患吧!」謝若萍責怪他為什麼不攔阻住,闖了禍該怎麼辦?于而龍回答說:「不讓他碰個頭破血流,不會長記性的。」 果然,不大一會兒,摩托車倒騎著於菱回家,走路都一瘸一拐地,嚇得老兩口忙問:「你姐姐呢?」 那位花枝招展的畫家,著意打扮了一陣才坐上車的,要出事該怎麼得了?於菱安慰大家:「幸好,姐一點沒碰著。」 「她人呢?」謝若萍還是不放心。 「碰上廖伯伯家的陳剴,在慢慢往回走咧!」那還是這個書呆子頭一回出現在他舅舅家的時候。 儘管于而龍答應掏腰包,給他買一輛「輕騎」,免得半夜被他吵醒,但於菱偏不接受老子的好意——「何其相似乃爾,這混帳東西!」遊擊隊長嘆息——照舊,也不照顧老爹的冠心病,繼續在做他的「試驗」。 隔了好久,吉普車才終於駛來,上了車,一看後座上有從花圈上跌落下來的白絹紙和碎銀箔,于而龍心裡明白了。那一絲一片,多麼像點點滴滴的傷心淚痕啊! 他問:「又去獻花圈了?這是第幾個啦?」 於菱沒有吭聲,那個年輕司機也保持沉默,怪不得耽誤很長時間,從市郊的大學開到廣場,路程可是不近,半個城市都繞遍了。 于而龍歎口氣:「送到什麼時候為止?難道還能得出一個什麼結果來麼?」 兩個年輕人仍舊不作任何反應,這時,車子驀地急刹車,一批抬著花圈的弔唁隊伍,從車前走過。于而龍看到那些人的臉部表情,已經是憤怒盛於悲哀,以一種合法的形式,表示著內心的抗議,眼裡流出來的不是淚水,而是烈火了。 于而龍心裡感到壓抑,一種近乎窒息的壓抑,一種近乎絕望的壓抑。即使在石湖黑斑鳩島上,瀕於死亡前夕的時候,他也不曾這樣悲觀過,難道真的就三千年為一劫地下去了嗎? 他搖搖頭,似乎在喃喃自語:「沒有用的,一點用都不頂,最好的記憶是在心裡。」 沒想到坐在後座的於菱,忿忿地說:「中國人都像你這樣,早亡了!」 他像被噎住了似的啞口無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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