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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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誰?」 「我看老於你最好親自去求一趟小農他爸——」 「找他?」 「為兒為女嘛!」 于而龍真想大吼一聲:「滾!」但是,一口唾沫,又把這個「滾」字咽了回去。 他記得,即使在那時,勞辛還婉轉地勸說:「還是靠咱們自己想辦法吧!」 勞辛也被於菱的悲劇給捲進來了,在他們這一家人的心目裡,最夠朋友,最講義氣(這可能是一個為標準左派所不愛聽的詞)自然要算死去的詩人了。于菱被關的兩個月,他和這家人一起,分擔著不幸和痛苦。 哦,那真是烏天黑日,家國同運的日子啊!兒子被抓走關進牢房,連個探監的權利都無法獲得;女兒開始為那張惹禍的漫畫受到株連,派駐到他們單位的那個小頭人,硬說是她的手筆;于而龍更不輕鬆,那位過去的親家,硬的軟的脅迫他去學習班……所以每當謝若萍坐在門背後小馬紮上靜靜流淚的時候,勞辛便在書房裡摸出手絹來擤鼻子:「我的靈魂都長鏽了,欲哭無淚,生活實在是越來越艱難了!」然後,他安慰失去兒子的母親說:「你別哭啦!我們來想辦法吧!」 尤其是謝若萍想念她的兒子,差點都要瘋了,她時常半夜從夢裡驚醒,忍不住地悲傷哭泣。不是說她夢見菱菱渾身血污、拷打致死啦,就是給押赴刑場,斬首示眾啦,弄得于而龍心煩意亂,趕緊起床給她找鎮靜劑。她知道老頭子不愛聽這些玄虛的東西,可母親的心呵,總得有個訴說的物件,要不然,非憋得心肌破裂不可,於是勞辛,有著騎士風度的詩人,聽到做母親的悲訴以後,發誓地說:「豁出老命,也得讓你們母子見個面!」 他四處去請托奔走,好話說了千千萬萬,低聲下氣去懇求,去央告;雖說他不是什麼有名的詩人,而且也早歇業改行,但詩人的氣質卻是很濃重的,從來做不慣這類低頭哈腰說好話的事。可是有什麼辦法呢?破船多攬載,誰讓他生有一顆容易同情別人的心咧?終於勞辛豁了出來,把他那支最珍愛的獵槍,都奉獻出去,送給了一個能說得上話的權貴。 「不出點血是不行的,二龍——」他總結著經驗:「社會風氣敗壞到這種程度,光你我保持貞節,就寸步難行,所以我乾脆贊成明目張膽地接受賄賂,定出價碼才好,這種不明不白地送禮,比賄賂更割肉!」 于而龍以那種真正獵人的遺憾,深表歉意地說:「真可惜了,那是一支多麼漂亮的獵槍,是著名的安茨廠七十年代裝上自動校正儀的產品,王牌貨,足足可以對付一頭熊或者一群狼的,然而卻喂了豬,白搭了!」 ——勞辛啊勞辛,誰讓你心胸裡有這種上古遺風,如今被人看不大起的高尚情感呢?你偏要追求真理,你偏要主持正義,你偏要把他人的憂愁苦惱當做自己的事,你偏要把戰友闖禍的兒子,看成是自己的骨肉,而且你竟然比做父母的還要袒護,公開地宣佈:「菱菱是無罪的。」那麼,一支高級獵槍也就無所謂什麼捨得捨不得的了。 還真是虧了他的奔走,謝若萍見到了被關在一座臨時監獄裡的兒子。老天爺啊……(在這種時刻,人們往往容易產生一種原始的宗教感情,由衷地感激那並不存在的蒼天)於菱居然完整無缺地活著,她這才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。僅僅坐了幾天牢,兒子變得傲慢、倔強和那麼一種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,粗聲魯氣地對他媽媽講:「你不要再來這種鬼地方了!」 做母親的點點頭,第一次聽到兒子說出這種有分量的,一點也不是孩子氣的話。好不容易批准的五分鐘探監時間很快過去了,只得流著淚告別,謝若萍一下子跌坐在那裡,被帶走的兒子,連回頭看一看媽媽的權利也沒有。唉!生活啊!多麼嚴酷的現實!於是手腳本來不利索的詩人,攙扶著傷心的母親,走出了那座陰森的院落。 「我們來想辦法,把孩子給活動出來,哪怕犧牲一切,不過,大夫,你一定答應我,別再哭……」害怕眼淚的勞辛,扶著她在小胡同裡慢慢地走著。 于而龍在遠處的岔路口,坐在汽車裡等著,想到一個共產黨員竟然還會有這一天,到共產黨的監牢裡,探望被共產黨抓起來的兒子,實在是個非常難堪的諷刺。他不由得想起《紅樓夢》裡那位焦大的話,他從來是捆人的,哪有被人綁起來的道理。然而,于而龍此刻卻是被緊緊縛住了,比焦大的命運還不如,因為他連探監的權利都得不到,理由很簡單,根據他目前的政治態度,基本上是屬於不可信那一類的,所以想看一眼兒子也不可能。 他悵惘地望著那深深的小胡同,難道生活總這樣永無盡頭麼? 其實,王緯宇還是有板眼的,勞辛親眼看到他出出進進那座警衛森嚴的院落,從來也沒受到過刁難。於是詩人又總結性發表著感慨:「富人多吝嗇,窮人倒慷慨,這年頭,能幫忙的,不肯幫忙;想幫忙的,幫不上忙,大概也是條規律了。」 「他?」于而龍說:「還來不及逼我去學習班揭發批判『將軍』呢!」 「真是個好樣的——」勞辛讚歎那位革委會主任。 「夏嵐講得就更加赤裸裸的了……」謝若萍告訴她丈夫:「昨晚上她說:『這目標並不是要搞掉周浩,周浩算老幾呢?說實在的,也是個小角色。關鍵是他身背後那位東山再起的大人物,明白嗎?于而龍去揭發周浩,正如小卒過河那樣,能頂大用罷了!』她說得再清楚沒有,『若萍,我敢給你打保票,只要老於去學習班,菱菱保證不成問題,可以放出來。這不是我的話,上頭的。』」 這下子,于而龍總算明白了,那一回在馬棚婚禮鬧出的事故,在這兒收拾了自己。他對他老伴講:「下回再有機會探監,告訴菱菱,讓他死心塌地把牢底坐穿吧,我辦不出那種卑鄙無恥的事,孩子會原諒我的。」 勞辛說:「這世界還不全是他們的,事情還不至於這樣絕望,咱們分頭活動去吧!」他汽車都不坐,拄著拐杖走了。 「咱們怎麼辦?」 這個不肯出賣靈魂的漢子,就像當年打遊擊經常碰到過的情況,一下子落入敵人的重圍裡,得靠自己衝殺出去似的尋求出路。 再說,有什麼辦法?兒子嗎,骨肉嗎,何況他只不過畫了一張漫畫,只有半張報紙那樣大小,一條盤成一堆的蛇,一張女人的臉,就至於招惹了彌天大禍,去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窗風味。倒不是做父母的偏袒自己的兒子,在那無邊無沿的專政拳頭下邊,動輒得咎,做個人也實在太難了。 人家也都奇怪地問:「你們菱菱究竟畫了什麼呀?會被抓去坐牢?」 「一條化作美女的毒蛇。」 「連書本都有過的呀!犯什麼法?」人們已經習慣成了自然,凡是上了書的、登了報的,那還有什麼錯嘛? 「啊呀,你們這些人,比我還愚,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,他們可以拿這個打你,你可不能拿這個打他,何況那個該死的混蛋傢伙」他不得不在人家面前罵幾句自己的兒子:「偏給那個女妖精,畫上一副秀郎眼鏡,而且,那髮型,男不男,女不女……」 每當說到這裡的時候,聽話的對方,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動作,趕緊把門關嚴,然後捧腹哈哈大笑,而且還總是說:「菱菱那小子可真夠有種的,敢碰那娘們,了不起,用現在的革命詞藻來說,可也實在夠反動成性的了。」于而龍很難揣摸對方的語氣,是褒還是貶?既然是于而龍肯張嘴去求的人家,大概也是些氣味相投,可以直言無諱的同志或是戰友。於是央求這些人:「我可不像你們,還有興致去笑,想辦法活動活動,把關著的菱菱給弄出來吧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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