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「老王,幹嗎總掛著人家?讓他工作,讓他搞實驗,讓他埋下頭來做學問,他就安心了,他也不會產生這樣或者那樣的怪念頭了。」他心裡想:「如果你有點人味,這或許是一次改惡從善的機會呢!」

  「唉呀老於,你要嫌沒事幹,我可以教你怎樣種植蘭花,你操那份多餘的心幹什麼?就好像一次心肌梗死還不夠,偏要把石頭往山裡背。」王緯宇暗地訕笑這位失敗的對手,到現在還不承認大局已定,可笑而又可悲的于而龍啊!如今可不是石湖,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。

  「不過,我還是想進行一次最後的遊說,你表態,聽不聽得下去?」他真是打算把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」的格言說給這位紅極一時的革委會主任聽聽,而且很可能會被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夢囈。

  王緯宇做出纏不過他的樣子:「王某在此洗耳恭聽,,什麼時候你才改掉包打天下的毛病?」一面晃著腦袋,一面在肚裡罵道:「真是討厭死了,我得轟他滾蛋!」

  「廖總有什麼裡通外國的問題,不錯,他有個女兒在大洋彼岸,可你的那些專案組、專政隊、清查班子,連他家裡的箱子旮旯裡,有幾顆樟腦丸都查遍了,弄得那位廖師母都無法再活下去,一命歸西。掛了這麼多年,該給老廖頭高抬貴手了。」于而龍在軟綿綿的地毯上踱著,心裡琢磨:關鍵就在你這裡,那些四肢發達,頭腦簡單的兇神惡煞,還不聽你一句話,別故弄玄虛啦……

  「老兄,哪怕廖思源乾淨得像個玻璃人兒,我們不能離開階級鬥爭、路線鬥爭的實際來考慮問題。」邊說邊想的王緯宇,望著抽雪茄的老對手思忖著:情況明擺著,禿子頭頂上的蝨子,他要重新上臺,你不是又該指日可待了麼?好容易二次把你扳倒。「老兄,政策和策略是……」

  「是不是我應該再去讀一讀《鐵流》?」那意思分明在說:「好啊!高調又唱起來了!」

  王緯宇不會建議他去讀《鐵流》了,因為那位曾經大字不識幾個的遊擊隊長,現在可以捧讀原文版本,而這位一度當過文教廳長的人,至今也還是只會那幾句洋涇浜英語。但是,王緯宇想,別著急,老兄,我這裡有一根足以打得你兩眼冒金花的鐵棒呢!「你看了夏嵐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嗎?」連忙從茶几下翻報紙,要拿給他看:「咦,她寫的那篇跑到什麼地方去了?全部是上頭最新最新的精神,別看說的文藝界,實際上是帶有普遍的指導意義,那很可能是一枚紅色信號彈——」他嘿嘿一笑,于而龍從他得意的神色裡,看得清清楚楚,他那沒有說出來的話,就是:「你還是老老實實躲進掩體裡去算了!」

  「至於是紅色的,還是黑色的,我不感興趣。還談廖總,這是我這篇文章的主題,你甭費勁找那篇信號彈啦。」

  「好吧!我也無妨給你透個底,我們黨委碰過頭啦,研究過老廖的問題,打算給他找點事幹幹。」

  于而龍其實直到今天,也還是個黨委成員,那還是他第二次上臺,讓他抓生產指揮組時賞給他的,誰也不曾解他的職。但中國人有種識相知趣的傳統,既然靠邊站了,無需乎罷免,就自動拉倒了。

  于而龍決不會去責問:為什麼不徵求我這個委員的意見啊?所以他半點也不為自己蒙在鼓裡而氣不平,反而問:「怎麼安排的呢?」

  王緯宇字斟句酌地說:「讓老廖去看守你心愛的實驗場,如何?一天打四遍點,告訴工人該上班下班就行了。」

  于而龍爆發出一陣大笑,差點沒笑掉下巴頦,他揉著笑痛了的肚子說:「請遞我一杆筆計算一下,一位拿三百來元工資的總工程師,一天的工作,只按四次電鈴,每按一下,該折合多少人民幣啊?今古奇觀,哈哈,純粹是今古奇觀。」

  「沒有什麼可樂的,『將軍』還打掃過部機關的廁所呢!穿著將校呢大衣又如何?假如老廖再高踞在總工程師的寶座上,豈不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,又通通回去了嗎?我不說『復辟』、『回潮』這類刺激你心臟的字眼;反正設身處地替小將們想想,他們辛辛苦苦,折騰這麼多年,都付之流水,能心甘麼?」

  「你也不會心甘的,老兄!」

  「哦,我可超脫得很,要不然我就不會跟你推心置腹了,不過,你應該讀一讀夏嵐的文章。啊,找到了,這不是寫著嗎?興滅國、繼絕世、舉逸民。咦?夏嵐的題目是保衛成果與投降招安呀?對不住,弄錯了,不過沒什麼關係,口徑都是一致的。我就給你讀讀這篇:『在史無前例,震天撼地席捲整個中國的歷史巨瀾之中,在浩浩蕩蕩,千軍萬馬馳騁在新的革命途程之上,我們這些肩負歷史重任的新的一代風流』——咦,人呢!老於?老於,他媽的,不辭而別!」

  在他埋頭念那篇文章的時候,于而龍抬起屁股走了,他沒有興趣聽人放屁。

  于而龍走進了自己那棟樓,推開門,正好碰到樓下的鄰居,一位在國內國際都有點名氣的動力專家,又穿上了那件磨成光板的,原是長大衣,硬給剪短的外套。這身打扮,使于而龍回想起他們倆在那九平方米的「優待室」裡,所度過的患難日子,這位有著學者、博士、教授、專家一系列讓他倒楣頭銜的總工程師,是于而龍心目裡又一個可敬的老夫子。

  「幹嘛又穿起這套行頭?」

  「敲鐘去!」

  「哦,你已經知道了?」

  「不愉快的消息,總是要比預料的來得快些,而好事才常常多磨!」

  「我白給他磨半天嘴皮。」

  「你多餘去找他,我這就去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,有什麼不好的呢?」

  「那麼,你的理論——」

  「唉——」他沉重地歎一口氣:「在鐘聲中慢慢死亡吧!」

  「不會的,不會的,這場歷史的歇斯底里會過去的。」

  他望著那對閃爍火花的眼睛:「不過,我未必看得見。」

  「你不要這樣灰頹,廖總!」

  「謝謝你的好意,我努力掙扎掙扎看!」

  「去吧,去吧,也許實驗場會喚醒你的靈魂!」于而龍握住他的手,緊緊地,久久也沒有話。

  回到屋裡,只聽謝若萍在過道裡叮囑著房間裡的兒子:「菱菱,明天,樓下廖伯伯要去工廠實驗場上班,他上了點年歲,眼神又不濟,路上人來車往萬一有個閃失呢?我看你這個大學,成天大批判,也沒個正經的,學不學兩可,乾脆,明天你甭到學校去,陪廖伯伯一趟吧!告訴他郊區車怎麼坐,在哪兒倒車。」

  「是嘍!是嘍!」于菱在他姐姐屋裡答應著。

  于而龍在心裡暗暗感激他的老伴,她是個識大體、懂事理的女人,別看她有時候嘮叨兩句,可她有著一顆善良的、同情別人的心。

  「幹嗎不進屋去對他講?」他問。

  「誰知他們姐弟倆畫什麼?不讓我看。」

  姐弟倆在屋裡格格地笑著,他琢磨不透於菱近些日子,為什麼一個勁地熱衷繪畫?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?兒子有許多事對他是諱莫如深的,使他有些苦惱。於菱在他眼裡,是被看做淺薄的、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和事業上的追求,基本上是屬於渾渾噩噩,談不上多大指望的傢伙。但是,他有時冒出的一句話,兩句話,又覺得孩子並不是毫無頭腦的。記得前幾年,於菱復員回來當工人那陣,興致一來,向他姐姐學過幾天繪畫,但很快五分鐘熱度過去了。好容易他媽媽活動得把他保送進大學,怎麼?于而龍納悶,不學高能物理,又要回頭學美術?兒子不像女兒,他覺得於蓮幾乎沒有什麼回避他的,她把他既看做是親愛的爸爸,又看做是談得來的朋友,可開始長鬍子的兒子,卻對他有著分明的隔膜。

  他推開女兒既作畫室,又作臥室的屋門,於蓮正披著睡衣,捧著一部俄文版的《伊索寓言》,邊走邊譯給她弟弟聽,于而龍很快從寓言的含意,明白了她的意圖。很明顯,因為她不贊成弟弟找的物件,做姐姐的總是進行不憚其煩的教導。

  「蓮蓮,蓮蓮……」于而龍心裡念叨:「連我們做父母的,都相當明智地不再干預,放手不管了,你一個做姐姐的,幹嗎偏要從中作梗,做那種討厭的反對派,一定要使菱菱不和那個舞蹈演員相好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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