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三一


  於蓮的散漫隨便和落拓不羈,使得頭腦相當開通的于而龍也對女兒的行止得耷拉著眼皮——「什麼時候真得和她剴切地談談,咱們是中國!」可她,睡衣也不系緊,肩頭都滑了出來,高聳的胸部,隨著她邊譯邊笑的語聲在顫動:「城裡的耗子決定邀請鄉下的耗子,到他家來做客……」她掠了她爸爸一眼,似乎在說:「你別管我們的事,我非把他們的愛情給攪黃為止。」

  這個怪特的姐姐脾氣呀!「那個鄉下耗子啊……」她半點看不上眼。

  確實也是如此,于而龍承認,那個舞蹈演員有點輕佻,有些浮飄,是個很少見過大世面,小家子氣十足的姑娘;可是愛情蒙住了眼睛,人就會變得盲目,於菱偏愛上這位特別外在,特別淺薄,像小市民一樣眼皮「拉淺」的演員,有什麼辦法?總不能採取封建社會的家長威力,用強硬手段斷絕這對情人的來往。儘管全家四口人,有三票反對,但決定性的一票,是他自己,他投定了,就再也不能更改。——「嗐!也是頭強驢啊!」

  那時,他從部隊服役期滿回來,都是謝若萍張羅,在廠裡安排了工作。不知怎麼碰上了原來的同學,現在是舞蹈演員的柳娟,而且,不由分說,就如膠似漆地親密了起來。謝大夫醫院裡有許多好看的姑娘,熱心人成打地給他介紹過,並不比演員差到哪去;部大院裡也有合適的女孩子,門當戶對,比那個小家碧玉有身份多了。

  不,於菱死活不幹,偏要和這個跟高歌好過幾天的舞蹈演員交朋友,誰也不能拆散,把他媽媽的胃病都氣犯了。

  「你要從政治上考慮利害,小祖宗——」謝若萍恨不能明明白白告訴兒子:你要為你老子想想,高歌現在是個什麼人物?你從他手裡把這個姑娘奪過來,該考慮會有什麼樣的後果?他苦苦地追求了好幾年,現在,又有汽車,又有洋樓,就缺那麼一位漂亮夫人;可你倒好,半路上給人家截走了。

  于菱回答著他媽:「廖伯伯說得有理,在愛情上,談不到溫良恭儉讓,好比物理學電子俘獲現象那樣,用不著講謙遜。我愛,我就大膽地愛;我追,我就勇敢地追。一個質子變為中子的過程,總要釋放出一個中微子,就讓高歌成為那個品質等於零的中微子吧!」

  「你混蛋透頂!」犯著卡他性胃炎的媽媽罵著:「氣死我啦,跟你老子一樣,一頭死不開竅的水牛!」

  「廖伯伯講:一個缺乏強烈愛情的男人,算不得一個男人;一個不敢愛、不敢恨的民族,准是個沒出息的民族。他說,他要年輕五十歲,也會加入競爭的行列,在愛情的鬥牛場上,就應該有卡門一樣火熱的愛情。」

  「哎呀,他不怕廖師母從陰間回來掐他。」

  那都是兩年前的舊話了,如今既成事實,不接受不行,老兩口也只得默認了。

  惟有於蓮,她嘗過愛情婚姻生活的不幸,還在一個勁地說服他:「……鄉下耗子膽戰心驚,稍有一點響動,就嚇得失魂落魄。雖然食品很豐美,有乳酪、有麵包、還有蜂蜜」她又繼續朗讀俄文,可於菱卻盯著他的父親,顯得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地,擺弄著手裡的油畫筆。大概知其子莫如其父,于菱每當有些什麼不想讓老子知道的事,而常常逃不脫那雙敏銳的眼睛。這時,在許多畫稿中間,一張半開紙大的畫幅上,有一個人面蛇身的女人,吸引住他。這顯然不是於蓮的手筆,那種漫畫式的誇張,肯定是他兒子的傑作了,那個妖精用一種可惡的眼神,憎恨地仇視著她所看到的一切。尤其是那一副剛用炭鉛勾勒上的秀郎眼鏡,毫無疑問,是畫家信手添上的了,這一添可不打緊,影影綽綽地看去,酷肖一個了不得的人物。

  「幹什麼?你們要幹什麼?」于而龍朝那幅畫走過去。他女兒合上了那本《伊索寓言》,嚴密注視的眼神緊追著她爸爸的身影,似乎覺得他不應該是這種樣子,起碼報以會心的一笑才是。但是,那一連氣追問的「幹什麼」當中,既有責難,也有惶惑,以至還有點害怕,自以為深刻理解爸爸的女兒,弄得不懂起來。一直到于而龍抬起手來,去撬那繃在畫架上的撳釘時,這才喊了聲:「爸爸——」

  于而龍回過身來,望著於菱:「你搞這些只有傻瓜才幹的事,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幹的——」姐姐回護著弟弟。

  「不,姐姐,用不著瞞住爸,我要畫一張貼在我們學校那大批判專欄上,湊湊熱鬧,別以為全中國九億人民都是啞巴,都是不會講話的牲口。」

  「哦唷,英雄!」于而龍冷笑地說,假如沒有和王緯宇這兩次為了實驗場,為了廖思源的交鋒,那麼今天如果不在表面上,至少在心底裡會讚賞兒子這種敢作敢為的勇氣。然而現在這種拼命三郎的做法,至少在這個打過遊擊的于而龍心裡是採取否定看法的,應該積聚力量,應該等待時機,就像過去石湖支隊處於劣勢時那樣,可是,怎樣才能給他們講明白呢?

  「爸爸,我們不是孩子!」于蓮溫和地走去拉于而龍坐下。

  但是,于而龍甩開了她的手:「你們這是在作死」他本想說,聰明的劍手,決不會把柔軟的下腹部去迎敵人的劍鋒,而是應該躲其鋒芒、避其銳氣,然後,找到對手的破綻,一鼓作氣,置其死地,一點也不手軟地戰鬥到底。但是,于菱冷生生的一句話:「與其像狗似的活在這個世界上,還不如像人一樣地死去——」把于而龍氣得兩眼發黑,於是回過手來,就要去撕那張畫。

  於蓮一下子站在他和畫架的中間,擋住了他的手,急促、氣憤地喊了一聲:「爸爸——」那高昂尖銳的聲音,把在廚房裡做飯的謝若萍都給引來了。她直以為出了什麼事,推開門,只見爺兒三個都赤紅著臉互相僵持著。

  「怎麼啦?你們怎麼啦?」

  突然,於蓮那對特別明亮的眼睛裡,簌簌的淚水像一串珠子從臉頰上滾落下來,她說:「爸爸,你從來不是一個膽小鬼,能指望你的兒女是貪生怕死的懦夫嗎?……」

  淚水使他匆匆而來的火氣,匆匆而去,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。他想:也許是這樣,每一個時代的人,走上他革命道路的方式,怕不會是盡同的,由他們自己去闖吧,他們自會對他們所走的每一步負責的。

  難道不是這樣嗎?他在回憶的波浪裡越陷越深了……

  那蛇身人面像又在腦海裡升了起來,張著血盆大口,似乎要把這個世界都吞噬下去,緊跟著,那條張牙舞爪的章魚,又朝他撲了過來,他仿佛感覺到那章魚觸腳的吸盤,在緊緊地吮著他,隨後,又聽到那熟悉的笑聲,在耳邊隆隆作響,也不知是王緯宇,還是王惠平的腔調,告訴他:「需要,弄假成真;不需要,真亦是假!哈哈哈!」

  于而龍果真被這些幻境攪得有點頭暈,把那支沒有吸完的紙煙,從舷窗扔到湖水裡去,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亂到這種地步,腦子裡簡直像開了鍋一樣。

  毫無奇怪之處,親愛的遊擊隊長同志,誰讓你整整三十年不回家鄉呢?

  當然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,久別以後回到那裡,必然會產生一種激動,這是很自然的。更何況石湖對他來講,又非一般鄉土關係,因為這塊土地,幾乎每一寸,都是經過他的手,和敵人搶來奪去,好容易才成為人民的江山,所以就格外容易動感情了。

  假如他不是抱著殷切的期望回鄉,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思緒萬千,心潮起伏了。他做不到心如古井,能夠喜怒哀樂,不動聲色。不行,剛才縣委副書記關於船家下落的兩句話,差點露出了聲色,有什麼辦法呢?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漢子。謝若萍早就給他預料到了,醫生的職業習慣,總要給病症作出確切的診斷,她說:「你回石湖,心情決不會好的,比不得王緯宇,他三頭兩遭地到家鄉轉轉。」

  「從何說起呢?大夫!」

  「信不信在你,因為我想,能使你歡樂起來的因素少,相反,讓你失望、傷感的東西倒可能是很多的。」

  說對啦!未老莫還鄉,還鄉須斷腸,雖說于而龍已經六十出頭,但終究不是那種老朽昏聵,感情麻木的人,他的血還是很熱的,他的愛和恨還是挺強烈的,才回到故鄉多大會兒,也就是一天不到的工夫吧?倒覺得自己的心,像跌進了無底深淵,透不過氣來地下沉,而且是無止境地沉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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