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二九


  「這個混蛋,又來他那一套可怕的『革命』性了……」于而龍在肚子裡暗自罵那個王緯宇。而且詫異一個被蘆花從城裡動員到支隊來的青年,怎麼能那樣信服王緯宇,支隊長的命令可以減半執行,一個調走的緯宇叔,他的話倒當做聖旨,實在難以理解。

  要不是那位老夫子求人將救濟糧捎回來,剛才那場雷陣雨,也落不到王惠平頭上了。其實,那位秀才委員並不是嫌不足數才退回的,而是他不願給抗日民主政府增加負擔,他托來人捎話:「我身為委員,理當體念時艱,心意老朽領受了,糧食還是先盡那些嗷嗷待哺的老百姓吧!」

  他那時基本上無人侍養了,兒子跑到大後方國統區的重慶去了,女婿投靠了南京汪偽政府,好幾次來接他,他不去:「道不同,乘桴飄於海,俗話講:橋歸橋,路歸路,我要跟這些赤腳大仙在石湖待下去。」

  早先時候,他的少爺和姑爺,媳婦和女兒一齊勸他離開石湖:

  「老爺子,別犯糊塗,這裡眼看要成共產黨的天下,泥杆子要坐江山啦!」

  別看他是個入過闈,應過試的秀才,思想卻並未停留在滿清,倒是個新派人物:「我一沒剿共,得罪了人家,二沒家產,怕他們共產,我是皇帝、軍閥、委員長三朝都過來的人啦!倒要親眼看看共產黨是不是有氣候。」

  像這樣一位編過縣誌的耆宿,活著有功名的遺老,四州八縣都聞名的板橋先生的後裔,自然,無論日本鬼子、國民黨都想把這有點號召力的名望之士搶在手,以壯門面。汪記偽縣長在城裡望海樓擺下筵席,派汽艇專程到閘口接他就任顧問,他給辭退了;國民黨第三戰區拿著司令長官顧祝同的片子,聘他去作參事,抬著轎子來請,他給謝絕了。可是抗日民主政權建立以後,邀他代表三三制的一個方面,老先生連半點推託的話都不曾說,慨然允諾,而且對蘆花說:「別看你給我腿上一槍,我還是擁護你們赤腳大仙!」

  對這樣有民族氣節,靠書畫為生,過著清寒歲月的老人,撥給一點救濟糧,竟會犯下右的錯誤麼?于而龍問護糧來的王緯宇:

  「是不是調門唱得越高,就越革命啊?」

  「老兄,不是調門的問題,革命的最根本之點,就是階級鬥爭。

  老夫子是什麼人?咱們應該有清醒的估計。可惜你讀不了綏拉菲莫維支的《鐵流》——」他手往下一按,嘴角又摳得深深的:「告訴你吧,階級鬥爭是鐵和血的結晶。」

  說來慚愧,遊擊隊長那時很少什麼學問,字也識不得兩籮筐,他說:「我不懂你的鐵流銅流,也不明白你的尿啦屎啦,我只曉得老秀才擁護咱們共產黨的主張。」

  王緯宇放肆地大笑:「他擁護他那漆了不知多少遍的棺材,假如不是那壽器贅著,早三年,就離開石湖;現在不是在重慶,也在南京當老太爺,不會有工夫來巴結你,討你的好,把你的于二龍改成于而龍了。」

  于而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,不去扇他的耳刮子,這張臭嘴,像墨斗魚似的,把什麼都攪了個昏天黑地。只見這個「緯宇叔」,在那墨黑墨黑的煙霧裡,時而張牙舞爪飄遊到上層來,時而鉗首縮尾地深潛到水底,影影綽綽可以看見,但是捉摸不到,於是遊擊隊長大喝一聲:「你不要躲躲藏藏了,出來吧!」

  他果真出來了,而且樂呵呵,似乎是從艇尖湖水裡爬上來,印在了他腦海裡記憶的螢幕上。

  遊擊隊長覺得應該把話說得更透些。

  「咱們都是受黨多年教育的人,至少殘留一點最後的覺悟吧?如果到了今天這步光景,還昧著心去把假當真,把醜當美,把惡當善,那麼,老兄——」

  王緯宇搖搖頭,不以為然:「任何真理都是相對的,不可能超越時空的限制,真,在一定時期一定條件下,如果需要,可能看做假,相反,同樣也是需要的話,假會變作真。真理和需要是姻兄姻弟,信不信由你。」

  「哦,可怕的實用主義。」

  「你那些樸素的唯物論,早成了過時的東西了,老於,所以你總跟不上時代。」

  「照你說,連良知都不要了。」于而龍問:「繼續唱這種高調下去?」

  「既然有人喜歡聽——」

  「甚至還可以製造真理,就像製造假幣一樣?」

  「如果需要的話,我們就加工定做,成批生產,人們還虔誠地製造上帝咧!」

  王緯宇坐在沙發裡,蹺起二郎腿,把他老婆所寫的長篇累牘的大塊文章拿給于而龍看。

  于而龍詫異起來,咦?他怎麼不是剛才腦海裡的支隊副隊長,而是廠革委的第一把手?什麼時候他脫掉那身破爛軍裝,變得衣冠楚楚起來?喝,連談話的內容也改換了主題,老秀才的名字消失了,現在談論的是另外一位老夫子,就是解放初期從國外回來的廖總工程師。

  他正是為廖思源又一次登門拜訪王緯宇而來,上一回為了實驗場曾經懇求過,甚至是低聲下氣地央告這位赫赫揚揚的革委會主任。今天,他不是給他講好話來的,一開始就問:「你懂得什麼叫做光榮的撤退嗎?」

  王緯宇愣了一下,一個正是處於上升狀態的紅人,例如留有餘地啊,急流勇退啊,不要把事情做絕啊一類語言是視為忌諱的。

  「怎麼回事?這個垮臺的英雄?」他在心裡琢磨這個不肯甘休的怪物。

  于而龍笑了,心想:不必如此緊張,看來,你良心上也很有些不安的東西呢。然後才說明來意:「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了,該給廖老頭落實政策,安排個工作啦!你早早晚晚總得這樣做的。」

  「你這個晦氣傢伙呀!」王緯宇這才放下了心,原來是為那位總工程師說項來了。「真是個多事之徒,上回,為實驗場糟蹋了我煮的咖啡,這回,我可恕不招待啦!」

  「你不要再拖了,上回來的那個外國代表團,我可是替你遮掩過去了,下回——」

  王緯宇望著他,肚裡罵道:「下回,沒你的份啦!哪怕那些不識相的外國人,死活要見你,也不會讓你出面啦!」他想起前不久宴請一個外國代表團時,于而龍和「將軍」作為特別來賓應邀出席的情景,差點讓他這個特別主人出了洋相啊!

  「人家外國人都打聽,關心廖總的研究,為什麼咱們堂堂中國,倒不能把他那個動力實驗,搞出個結果來呢?牆內開花牆外香,老兄,你不覺得可惜,有損國光嗎?」

  「可惜的東西多得很咧!」王緯宇聳聳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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