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二八


  他幾乎不容轉寰地:「走吧,支隊長,進城去!」水生也幫著縣委書記說服:「叔爺,既然王書記來接你——」

  于而龍笑了:「就我這一身泥水,不怕給你們丟面子?肯定要進城去叨擾你的,等我釣到了魚,還要到城北烈士陵園去看望趙亮的墳塋咧!」

  「幹嗎釣到了魚?」

  「好有祭奠之物呀!」

  「現在就去吧!」

  「不!」于而龍晃晃頭,口氣倒是和緩的,但那執拗的性格一下子聽出來了:「本來是個愉快的早晨,幹嘛生拉硬拽弄得大家不舒暢,這多年,也許你不大記得我的臭毛病了。」

  王惠平哪能忘記遊擊隊長說一不二的性格,況且他有求於這個快上臺的人物,當風向刮得有利於這位一蹶不振的人物時,就不宜太拂逆了。他回頭囑咐司機改道駛往柳墩,然後說:「白打了保票啦!」

  「你這話什麼意思呀?」

  「緯宇叔前些日子就來了電話,要我把你照料好,我還說,請謝醫生儘管放心,我們縣委的謎園招待所,還是住過高級首長的。」

  于而龍不由得一怔,他可真關心哪,這個王緯宇!

  「緯宇叔再三講,支隊長這回回鄉,一定要吃好玩好休息好,那成什麼問題,我拍胸脯給緯宇叔作了保證……」

  一口一聲緯宇叔,聽起來是多麼熟悉和刺耳啊!

  啊,于而龍突然間發現,眼前胖胖的縣委副書記,不知什麼時候,變成了瘦瘦的支隊事務長了,這大約還是民主抗日政權剛剛在石湖建立起來的時候。

  遊擊隊長正火冒三丈,厲聲訓斥著站在他面前的事務長,大吵大嚷要關他的禁閉。

  那是石湖支隊相當鼎盛的時期,三王莊成了一塊穩固的根據地,大久保輕易不敢來騷擾了;湖西區抗日民主政府的大牌子,高高地掛在那蘆花曾經懸樑上吊的大門口,著實威武。再也比不上看著自己親手打出來的江山,更覺得自豪和驕傲的了。在敵人心腹地帶建立一小塊根據地,儘管是巴掌大那麼一塊,也是不容易,經過好幾次反復易手,才鞏固了下來。

  「你以為還是在家當老百姓,在縣城念你的高中,可以隨隨便便,吊兒郎當嗎?咱們是革命隊伍,不是麻皮阿六那幫土匪,執行上級命令,不許打折扣,尤其不准許自作主張。」

  莫名其妙的王惠平一聲不吭地站著,對付發脾氣的支隊長,最妙的辦法,莫如徐庶進曹營,一言不發。起初以為支隊長找他,又要查問糧秣數字,心裡本來就揣著個兔子,先就有點膽怯;劈頭一陣悶棍,打得他矇頭轉向。他左思右想,雖然找不到什麼有漏洞的環節,但他仍舊忐忑,支隊長是決不會放空炮的。

  「說話呀!為什麼不開腔啦!」

  他繼續保持沉默,支隊長的口氣已經由責駡到諷刺,這就表明,陣頭雨快過去了,很快就要出太陽,心平氣和下來,一場磨難該結束了。

  「用不著裝出孬包樣子,一副可憐相。呸!還掉金豆,快別現世啦!你們那種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,我算看透。」當時,流行著一種說新名詞的癖好,一有機會就搬用。于而龍朝高門樓啐了一口:「我不是八十歲的老奶奶,又聾又瞎,你當我把話說過去,就扔腦勺後邊忘了?告訴你,知識份子,支隊長的話就是命令。」他猛地喊了聲:「王惠平——」

  「有!」他嚇一跳,趕快答應著。

  「聽我口令!」

  「是!」他趕緊按《步兵操典》的要求立正等待著。

  于而龍連續發令,讓他做著稍息、立正;立正、稍息的動作,王惠平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單獨對他進行操練。最後,喊了一聲稍息,繼續教訓:「看明白沒有?有的命令是不一定寫在紙上的,你敢馬馬虎虎不執行嗎?」說罷,他笑了,這個怪人啊……

  王惠平以為雨過天晴,那笑聲表明了這一點,便斗膽地冒出一句辯白的話,誰知他又在點燃了炮仗撚子。「支隊長,我不清楚犯下啥根本性的錯誤?」

  于而龍差點沒氣炸了肺,說了個口吐鮮血,直當莧菜水,不清楚嗎?我會讓你清楚的,啪,他把屋裡那一小口袋山芋幹,扔到他腳下。「背著它到禁閉室去,好好清楚清楚去!」

  一會兒,通訊員長生回來向他反映:「報告支隊長!」

  于而龍還在盛怒之中:「什麼事?」

  那時候人們並不那麼唯唯諾諾,長生站直了回答:「支隊長,你大概冤屈了事務長!」

  「滾蛋——」

  「是。」

  于而龍就是這樣:脾氣來得快,也去得快,特別覺察到錯怪別人的時候,他會馬上賠禮道歉;所以挨訓者還耿耿於懷,他倒跑過來,向你敬禮,向你認錯,拍拍你的肩膀,說不定開個玩笑,剛才他下的那陣雞蛋大的冰雹,早化得無影無蹤。

  「回來!」他叫住通訊員:「那個知識份子鼻涕蟲說些啥?記住,不許犯右傾——」

  「事務長說他拿大秤約了再約,斤兩不會錯的。」

  那年石湖鬧災,群眾生活較苦,上級從濱海地區調運一批山芋幹來幫助度荒,區委定了個框框,于而龍給王惠平挨個一說,交給他去辦。

  王惠平在禁閉室裡枯坐著,沒想到于而龍站在門口,那時作興自覺關緊閉,連個警衛都不設。

  于而龍問:「你約了再約?」

  「是的!」他絕對有把握地回答。

  「你再說一遍!」

  「我?」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又上來了,他不敢堅信自己。

  「家家戶戶都按我說的如數發了?」

  「哦!」王惠平到現在才恍然大悟,支隊長的火氣從何而來,他以毫無挑剔的立正姿態,站起來理直氣壯地回答:「就是那個秀才委員的救濟糧沒如數發給他。」

  「為什麼嗎?」于而龍沖禁閉室吼。

  他有所恃地回答:「按照現階段階級鬥爭的規律性來分析,他算不得革命的基本群眾,而抗日之主要力量——」

  「這是你的話嗎?」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誰講的?」

  「緯宇叔。」

  「什麼緯宇叔!」

  「副隊長。」他連忙改口。

  「什麼副隊長?」那時,王緯宇由於作戰勇敢,調到毗鄰的濱海支隊去了,已經不擔任石湖支隊的職務。

  王惠平囁嚅地說:「緯宇同志講,山芋幹是他們通過封鎖線支援咱們的,居然去接濟滿清秀才,封建餘孽,至少是右傾機會主義。」

  于而龍壓住火:「既然如此,乾脆取消多好,為啥還送半口袋去,犯一半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呢?」

  「那不是老夫子,誰知是真是假,眼下還站在統一戰線裡嗎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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