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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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別是它那殷紅的血液,正隨著刺進肉裡的叉尖,在往外滲透,一點一滴地消耗著它的生命,但它不肯自暴自棄,不肯躺倒等死,不肯束手待斃,而是拼出性命,毫不停息地遊下去。 于而龍站在舢板上,享受著即將勝利的歡樂,這個人有點古怪,不大喜歡大功告成的歡樂,那時候,通常見不到他,他把勝利凱旋大團圓的場面留給別人,寧願去享受戰鬥尚未結束,勝利已經在望的「臨界」狀態的樂趣。經歷了挫折磨難,在得失之間徘徊良久,在成敗之際反復較量以後,已見破曉的曙光,但還存在著暗淡的夜色,這種還要期待、還有追求、還需戰鬥的生活,更吸引石湖的蛟龍。 或許由於這個原因,他任紅荷包鯉遊著,當然,也有審慎的考慮在內,龐然大物還是不宜操之過急,它在水裡,如同那些年石湖支隊在鄉親們中間紮下了根,即使再失敗,還有相當力量的。 真叫人驚訝,它哪有一點灰頹喪氣的跡象,相反,倒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。「老傢伙,我在向你敬禮啦!」當年的遊擊隊長思量著:「那種對自己力量的信心,死不低頭的精神,奮戰到底的意志,無畏無懼的氣勢,難道不是在給我做出榜樣,做出啟示麼?」 遠處湖面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馬達聲響,秋兒凝神聽了一會兒,告訴于而龍說:「叔爺,那是縣委的汽艇!」 果然,不一會兒,一艘藍白相間,油漆得很鮮豔的遊艇,一溜煙地從湖面上倏地掠了過去。遊艇掀起的波浪,使得舢板猛烈地顛簸,也使那條身受重創的大魚,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,終於被叉杆的浮力,拽到水的上層來了。 「在那兒!在那兒!快要完蛋啦!」秋兒發現了剛剛露出水面的叉杆,快活地喊叫,拼出全身的力量想追上去,但魚並不示弱,仍以驚人的速度前進,所以兩者的距離並未縮短,但可喜的是叉杆在水面又升高了點。 老兄,每升高一點,離死亡的結局也近了一步。 遊艇在湖心島繞了個大圈,又從他們背後昂著頭飛駛過去,這一回湧來的激浪相反倒把叉杆壓了下去,垂死掙扎的魚,就勢又深潛下去一點。 于而龍對這種飛揚跋扈的作風深為惱火,生氣地想:「搞的什麼名堂?」眼看著叉杆從水面上消失了。 他決定冒一冒險,多年的經驗告訴他,工廠產品的銘牌出力數位,往往有一個寬容度,托天保佑,也許尼龍絲的拉力,會超過十磅,那就斗膽給它一點顏色試試。因為于而龍估計到它此刻的體力,消耗得也差不多了,於是他開始緊緊地拉住尼龍絲,一英寸一英寸地把那條大魚往跟前拉過來。但是實際上只是拖住它,不讓它走得那麼快,而是舢板在一英寸一英寸地接近它。 對手終究不是那麼有力量了,很快,又重新看見了叉杆,在失去控制叉杆的能力時,物體反過來就要作用它,在水裡,那叉杆起了舵的作用,使它偏離深水,朝一片長滿荷葉的淺灘插過去。 舢板已經靠它很近了,于而龍再找不到別的武器,只好將那支短竹篙,像脫弦之箭,直奔黑森森的魚背飛擲過去;這一記倘若命中,估計會叫它見閻王的。然而,它雖慘遭打擊,但理智並未喪失,頭腦仍然很清醒。當它聽到不吉祥的水聲,隨即瞥見了一個充滿殺機的黑影朝它奔來,便竭盡全力拐了個大彎,嘩啦一聲,那尾巴掃起的水,濺了他倆一身一臉,只見那竹篙,筆挺地空插在湖底淤泥裡。 啊!好一個頑強的對手,它逃脫開了。 可是它也並不走運,正如所有失勢倒運的人一樣,不幸和災禍總是接連來叩你的門,由於急於逃命,慌不擇路,老江湖躥進了長滿龍鬚草的淺水灘上,那頭髮絲細的水草纏住它,弄得它寸步難行。 呵!再比不上誤入絕境的悲劇更慘的了,因為他的失敗,不是在真正的敵手面前戰鬥至死,而是由於不幸,落到了一群無恥宵小手裡,就像可惡的龍鬚草一樣裹個結實,無法脫身,實在是使英雄淚的憾事啊…… 看來,命運是無情的,紅荷包鯉逃脫不掉毀滅的下場了。秋兒無法再划船了,而是用槳當做篙,將舢板撐進泥塘裡,他們終於追上了正在草窩裡掙扎著的大魚。兩個人什麼都顧不得了,不管泥水濺得像小鬼似的,也不管舢板隨時有翻船的危險,什麼廠長的尊嚴,什麼冠心病,統統不在話下了,恨不能一把就抓住它。 小傢伙也不示弱,他抄起一把木槳,猛地朝大魚剁去,第一下,它竟然知道偏腦袋,秋兒撲了個空;第二下,它往前一蹦,只碰到一點尾巴;氣得那孩子舉起槳來,準備和它決一死戰。 好,還是于而龍有辦法,一手攫住露在水面上的叉杆,那紮在脊背上要它命的鋼叉呀!現在被騎兵團長掌握在手,就像烈馬的鬃毛被騎手緊緊攥住,不得不聽從擺佈了。于而龍狠狠地使出渾身的勁,連叉帶魚一古腦地往水底按去,一直壓到淤泥裡,大有叫它「永世不得翻身」之勢。 紅荷包鯉即使陷在沒頂的淤泥裡,還在不停地戰鬥,于而龍不敢小看它,只要它不離開水,就還有決戰的力量。啊,那股掙扎著的蠻勁多大,以至於而龍一隻手按捺不住,再加上一隻手也無濟於事,最後不得不拼出全身重量都壓了上去。 這樣,腳使上了勁,舢板被蹬得滑動了。秋兒一槳沒插穩,連忙招呼:「叔爺,當心——」話未落音,舢板滑開了,于而龍懸空了,噗通一聲跌進了泥塘草窩裡。 于而龍放聲大笑,秋兒也跟著樂,兩個人的朗朗笑聲,驚動了在淺灘野菰叢裡覓食的長腿鷺鷥,吧嗒吧嗒地拍著翅膀飛走了。 秋兒褪掉無袖小褂,跳下水:「叔爺,我去摳它上來!」「喝,說得輕巧!」于而龍深深懂得,魚借水勁,如同共產黨依靠群眾那樣,會有很大力量的。但性急的孩子,卻憋住一口氣,一猛子紮了下去,他已經在泥裡摸到那條滑溜溜的大魚,興奮得直蹬腳丫子。于而龍猶豫了一下,不相信小傢伙能降伏住它,只是稍微把魚叉鬆動了一點,以觀察它的動靜。也許是秋兒摟抱得過緊,要不,就是它長久在淤泥裡憋得窒息過去,這條瘟魚果然不動彈了。 秋兒急不可耐,晃動叉杆,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拔起魚叉,隨著,只見孩子摟抱住那條比他身材短不了幾許的紅荷包鯉,從水裡直起腰來。 他頭剛探出水面,那條以為死去的魚,突然精神抖擻地跳了起來,像剛套上籠頭的生性子野馬,嗖地從秋兒的懷抱裡蹦彈出去,那有力的尾巴,刷的一下橫掃著小傢伙的前胸。(老傢伙未必那樣服帖,吃過這樣虧的人不少咧!)秋兒哪裡提防它的「掃堂腿」,這厲害的一手,拐他一個跟頭,腳下是淤地爛草,沒站穩,四腳朝天跌在水裡。 好一條堅強不屈的老江湖呵…… 你是強者,一個不肯屈膝低頭的強者,雖然已被摧殘到垂死的程度,但還是挺直腰杆在做最後的鬥爭,決不像那些出賣靈魂的背叛者,分一杯殘羹的食客,搖尾乞憐的哈巴狗,為虎作倀的敗類,舔屁股的下賤貨……他只要活著,就鬥爭,就革命,就堅持真理,就說人話做人事,是一個鐵錚錚的頂天立地的漢子。 魚自由了,這一回,它沒有弄錯方位,筆直地沖出了龍鬚草織成的樊籠,向著清澈的深水遊去。但是,于而龍飛起一叉,這一叉,如同他三十年前那樣有力、準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中目標,可憐的逃命者又落到了他們手裡。 秋兒從水裡爬將起來,胸前留著被魚尾刮破的血印,罵罵咧咧地推著舢板過來,氣勢洶洶,恨不能生吞了叫他丟盡臉面的老傢伙。 這一叉是致命的,紅荷包鯉失去了最後抵抗的能力,但于而龍仍舊不敢大意,提心吊膽地抓住叉杆,把它拖到跟前,一把抱住了它,將它提出水面。已經上去舢板的秋兒,湊近過來,搶過叉杆,往它脊背上洩憤解怨地戳進去。 于而龍再一次驚訝地證實:越是年輕,他們下手時也更黑更狠。他本人,他那個工廠,他那個實驗場,都曾領受年輕人手的力量。這些手,既能建設,也會破壞,就看「社會」這個教員怎樣來教育引導他們了。 現在,紅荷包鯉在於而龍的鐵臂裡,終於不動彈了,那長著肉須的唇吻張開來,只有十磅拉力的尼龍絲還在嘴邊掛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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