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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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而龍是個有魅力的漢子,他的笑聲很富有傳染性的,大家都樂於聽這個倒楣人物指揮。甚至康「司令」和他的哥們兒,也不得不聽于而龍的號令,實在是充滿了諷刺意味的。啊!生活就是這樣複雜多端,喜劇會有淚水,悲劇會有笑聲,垮臺的漢子會再起,而那些赫赫「英雄」倒成了歷史垃圾。 網撒進寬廣的水面上去,岸上的人都得遵從他的調度,拖著拽著;那些遊動的散兵群,也就是老弱病殘沒力氣的,吆喝著用棍棒竹竿敲擊水面,嚇唬那些驚慌失措的魚兒往網裡鑽。在收穫的喜悅裡,人們忘掉他是個被批判的不可接觸的賤民,甚至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呢! 夕陽西下,晚霞輝映,湖泊裡一片金浪,于而龍像原始部落的酋長,站在木筏上,向人們吆喝呼喊,有時著急發脾氣,聲嚴色厲的責備,甚至罵娘,還是那改不過來的勁,哦,又像在高圍牆裡發號施令的廠長一樣。 魚兒劈裡啪啦地在收縮的包圍圈裡蹦跳,手急的人已經拿抄網去撈,人們驚呼著,嬉鬧著,咧開嘴巴笑著。于而龍是見過大世面的,無論在地球哪一塊水域上,只要是把魚從水里弄出來,人們莫不高高興興,神采飛揚,很少見人在撈魚時愁眉苦臉的。 大家都在招呼他,喊叫他,甚至請示他:「怎麼辦呀!快來呀,老於,魚跑了!」「老於,快招呼人來幫幫忙吧!」「老於,哎呀,這是什麼魚呀?嚇死人了!」……于而龍在部裡也是出點名的,有的人忘了情,連廠長、書記之類官銜也脫口而出;有的人高興得昏了頭,竟然讚美:「還是老傢伙有經驗,有辦法,有組織能力,不佩服不行。」 康「司令」被觸怒了,本來讓他來幹校喝西北風,心裡就有怨氣,于而龍竟然如此張牙舞爪,於是大會小會的壓力加碼,語言的調門提高,猶屬事小,教訓的手腳加重,苦楚就增加了。康「司令」,這個非用白金坩堝燉雞吃,到底要嘗嘗什麼滋味的彪形大漢,高歌的小兄弟之一,拍著桌子:「于而龍,你不要神氣活現,別忘了,你是我們網裡的魚!」是這樣,一條被縛住的老虎,連狗都敢朝它嗤鼻子的。 又到了禮拜六,怎麼辦?「聽他吆五喝六耍威風,純粹是一種精神示威,缺了他于而龍,不信地球就不轉。」他們撇開捕魚的權威,浩浩蕩蕩組織了一次遠征,氣派夠大的,高揚程抽水機帶了一台,準備竭澤而漁,但築幾次堰垮幾次;撒網的結果,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。氣得康「司令」直跺腳,但擋不住別人說風涼話:「別逞能啦!還是請人家出山,來收拾殘局吧!」 康「司令」不肯輕易認輸,不知哪位謀士出了個餿點子,與其浪費柴油抽水,不若倒進半瓶魚藤精省事,就這樣毒殺了一批魚,找了個臺階,可醫務所怕食物中毒,不許食用,生產隊對斷子絕孫的做法,也向幹校提出抗議。 從此,除非週末不搞捕魚活動,只要人們抬著魚網、木筏出征,就少不了他這位酋長。人們想想也禁不住可樂,也許剛才在批鬥會上,被搞得狼狽不堪的于而龍,現在,他反轉來斥責康「司令」:「怎麼搞的?沒長眼嘛?」儘管氣得康「司令」鼓鼓的,可不敢異議。 因為這是一種原始社會式的共同勞動,一個人的失職,往往導致整個圍捕的破產,魚會從那個缺口跑掉。 人們都以為于而龍掌握著魚類的秘密,其實他一再講,無非是年頭多一點罷了。但人們不信,甚至不顧校方的禁令,非要他教給把魚招來的咒語,還許下兩瓶名酒作報酬呢!哈…… 「叔爺,你笑什麼?」 他跟孩子說什麼呢?說他在回想那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麼? 他對秋兒說:「說不定魚在鼓著眼睛生我們的氣呢!」 秋兒笑了,他覺得叔爺挺親切。 是這樣,無論在幹校領著大夥拉魚,還是回廠抓生產指揮組,或者像現在這樣不肯甘休,都有人鼓起眼珠子不那麼舒服的。他也著實有些討人厭的地方,像小孩子招貓逗狗地惹是生非;他那好鬥的脾氣,不肯息事寧人的性格,和不肯遷就讓步的作風,把一些人氣得如同鼓肚的蛤蟆。 湖面上的浮萍雜草漸漸密了,說明于而龍已經成功地牽了一大段路,此時,已不容許它變卦翻臉,需要一鼓作氣牽過來,牽到長滿水生植物的淺湖區域裡去。 這該更費勁了,偏違拗它的意志,但又不宜強逼,要有點壓力,可又不致造成敵對性反抗,很類似他在生產指揮組那種欲幹不能,欲罷未休的局面。喝!這台戲可不好唱啊,生旦淨末醜,真要行行來得,魚的不服帖勁兒已經使他越來越難牽了。 秋兒一槳下去,總要絲絲縷縷掛上些水草,泛起一陣泥湯,魚對於淺水永遠警惕,而混濁的水質更使它厭惡。紅荷包鯉遲疑地止步了,于而龍再也休想扯動,好像釣絲纏在死樹樁上一樣,說什麼也拽不動了。 紅荷包鯉賴在那兒,在琢磨退身之計了。 秋兒給于而龍鼓勁:「拽呀!使點勁,再過來幾步就好下手啦!」但是于而龍有勁使不上,因為他體貼到紅荷包鯉的心情;再冒失地闖進伏擊圈,就等於被人按在砧板上,等著快刀來刮鱗開膛了。 它決定撤退了。 不能走,老兄,于而龍怎麼肯把一個早晨的慘澹經營付之流水,於是一面勒住,不使它痛痛快快地走;一面扯動釣絲,逗它煩躁,希望它在激怒中喪失理智,走完最後一段路程。 但是老江湖不再搞危及生命的遊戲了。 因為大魚通常不來淺水覓食,祖先遺傳下來的本能,使它明白,充滿光亮的上層,誘惑力固然大,同樣,危險也大,說不定會遭到殺身之禍。想到這裡,它不再猶豫,猛地車轉身往回游去。 呵!它疏忽啦! 紅荷包鯉本來應該緊貼湖底翻身,但它過於愛惜自己,不願污泥殘梗弄髒它那光潔的身子——所有正直的人都會這樣做的。因此,略微提高了一點位置,忽略了此地已是淺水區域。糟啦!老兄,那可是因小失大,正如于而龍抓住坩堝事件做文章一樣,倒捅了馬蜂窩。現在,不幸隨著大意而來,它那銀白色的肚皮把位置暴露了,雖然那只是閃電般一掠,但逃不脫精明的,漁夫的眼睛。如今于而龍已經離不開老花眼鏡,但經驗幫助他判斷出遁走的方向,運行的速度,和魚叉入水所受到的阻力,像電子電腦似的,在千分之一秒裡作出準確的答案,只見他舉起魚叉,朝那疾馳著的黑影頭前擲去。 難道又撲了個空? 沒有,只見叉杆猛地一顫,後仰著被拖進了水裡。 秋兒高興得蹦了起來,這種激動是可以理解的;石湖的紅荷包鯉,不但在孩子的心目中,就是于而龍,不也心滿意足地笑了嗎? 當年,他為這種魚類,險些兒送了命,現在,好大的魚呀,在石湖,這樣的幸運兒也不是很多的。 要有根火柴就好了,于而龍嘴裡都快淡出水,在快意的時刻,要是吸上兩口煙,那可心曠神怡,再美不過的了。 想像不到的沉重一擊,使紅荷包鯉憤怒到達頂點,中了叉的老江湖,立刻瘋狂了。尼龍絲從于而龍手裡飛也似的捋過去,那種釣魚人的幸福感,實在難以形容,就看于而龍的臉部表情,和將近十年前,終於從實驗場把廖總那珍貴的資料裝車外運,眼看就要成功時一樣。 紅荷包鯉加足馬力,秋兒必須拼出性命劃,才能勉強跟得上。現在它游起來可不那麼自如了,斜插在脊背上的魚叉,使它只好偏斜著身子,而魚類在水裡保持平衡,正如人類在地球上站穩腳跟一樣,是個最起碼的生存條件。 這種痛心的處境,于而龍比較理解,因為一段時間裡,他也曾側著身子遊。所以他對不認輸、不告饒、不繳械的對手,蒙受了如此沉重的打擊,仍以高速度的衝刺擺脫困境,打心眼裡起敬啊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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