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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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問題的核心,是那個老兵,從他持重穩健的神態,和戰士對他的尊敬信賴的心情來看,不言自明,可以估量出他的身份,起碼在抗日戰爭時期,就是吃小灶的。他老了,應該說相當的老,可是在生氣勃勃的青年中間,他又並不顯得蒼老。 于而龍讚美自己女兒奇妙的才思,欽佩她精湛的筆力,設計出了一個有老意而無老心的布爾什維克,一個永葆革命青春的形象。 藝術創作是艱難的勞動,他實在心疼在生活上遭遇不幸的女兒,在繪畫生涯上也是流年不利,屢遭挫折,然而,他發現她和自己多少有點相像,總不甘心失敗,繼續在頑強地追尋探索,只要聽她夜裡徘徊躑躅的踱步聲,就懂得那一點一觸、一筆一畫是多麼來之不易了。每逢她進入這種創作的臨產陣痛期,連他老伴也心疼——儘管她不贊成女兒自討苦吃,往往側耳傾聽一會兒,便叫醒他。 「聽見了麼?蓮蓮還沒睡!三點啦!」 「快要完成啦!熬了不少夜啦……」 「真夠孩子辛苦的,!」她披衣起床,照例,沏杯濃濃的麥乳精,或者煉乳裡沖個雞蛋,給女兒送去;那幅油畫足有半堵牆那麼大,登高爬梯,也夠勞累的。甚至工作衫嫌礙手礙腳都脫掉了,望著女兒只戴著胸罩的散漫樣,直皺眉頭,趕緊去把窗簾拉緊;可看她累得像小鬼似的,又覺得可憐和同情。於蓮沉浸在創作意境裡,不願分神,給這位不是親媽,勝似親媽的母親,照例,賞以甜甜一笑,又揮毫潑墨地畫去了。 不為兒女操心的媽媽是極其少的,何況謝若萍格外母性一些;想到都三十出頭的女兒,沒著沒落,幾乎成了她的心病,她多少次想問:「蓮蓮,你畫了那麼多年輕小夥,可哪一個屬於你?」 回到自己臥室,想起了什麼,推醒老伴:「你看艾思怎樣?」 于而龍那時從幹校回來了,在工廠裡忙得要命,二次上臺以後,睡覺都要琢磨許多棘手的事,老伴的問題使他惱火:「什麼意思?」 「我看她和那個艾思,年歲相當,又是老同學,倒也將就了!」 「我不相信蓮蓮和小農離了婚後,會嫁給這位大鬢腳,那不是從屎窩挪到尿窩?」 「夏嵐好像挺中意他!」 于而龍三句話不離本行:「鯰魚找鯰魚,嘎魚找嘎魚!」他問過於蓮:「為什麼艾思對那個老革命,總鼓著眼睛?」因為他關心這幅作品,喜愛這幅作品,所以任何反面的意見,他比他女兒還要敏感些。 「因為他熟悉行情。」 哦,于而龍明白了,在商人的眼睛裡,怎麼能看出兩代人融和親切的氣氛?怎麼能看出革命者同心同德的精神狀態?怎麼能看出燃燒在心頭的理想、信念?在買賣人的腦袋裡,不可能理解老兵的情操。那軒昂的眉宇間,描寫出歷經戰火的深沉;那深邃的目光裡,點畫出對党的忠誠和摯愛;那堅毅的臉色中,流露出開闊的胸懷和豪邁的氣概。他多麼像于而龍心目裡的那些老領導、老首長、老前輩呵! 于蓮不落窠臼地給老兵畫了一頭齊刷刷的黑髮,真是生花妙筆,更添神采,這就越發使人覺得他是個有著頑強生命力的老同志,絕不是那種應該退出歷史舞臺的落伍者。 所有來串門的同志們、朋友們,都被這個老布爾什維克的形象緊緊吸引住了。也許在那個時候,老,成為一種過錯,一種罪惡,甚至一個乳毛未褪,戴著紅箍的黃口小兒,竟能氣指頤使指責為革命奔走一生的前輩。他,這個像參天老樹,巍巍挺立的老指揮員,像中流砥柱,贏得了人們的心。 然而,也觸犯了一些人,尤其于而龍寸步不讓地在整頓,儘管是戴著枷鎖跳舞,那個差點垮臺的工廠,總算運轉了。「惟生產力論」的初步奏效,使得那些人在一時奈何不得的情況下,殺雞給猴看,拿這幅畫開刀了。 精通行情的艾思並未說錯,於蓮確實是在挖掘埋葬自己的墳墓,《靶場》還沒有定稿,就被押上審判台了! ——老林嫂,你在哪裡?真理啊,你在哪裡? 「欺騙、卑鄙、一出醜劇……」於蓮發起火來,那閃亮的瞳人和犧牲的女指導員一樣,因為油畫是連騙帶哄地被綁架走的。艾思對天盟誓,他是無辜的罪人。 對還在娘肚裡的胎兒就起訴,就判刑,實在是荒唐,然而,在那個「樣板」時代,棍子就同時代表著準繩和法律,讓你五更死,決不到天明。於是,和她鬧離婚一樣,又一次受到滿城風雨的議論。于而龍知道由於他的原故,使她倒楣,兩口子心疼地看著女兒在憔悴下去,瘦削下去。當作品在一個內部展覽會上陳列著的日子裡,她就像被縛在恥辱柱上一樣,誰都可以走過來啐她一口。那位布爾什維克也同那些貓頭鷹呀,破車老驢呀,白菜蘿蔔呀,一同站在被告席裡。 她辯解、她抗議、她不服蘆花的血在她血管裡流動著咧! 「要是我畫完了,你們定什麼罪,哪怕槍斃,我領。現在這種批判,是無的放矢,對我半點用都不起,反而使我抵觸得很。你們迫不及待地用綁票的手段架走,幹嘛?搞《風波亭》麼?」 可惜,那位元進駐他們單位的小頭人,一個當過油漆工的新貴,不懂這出陷害忠良的戲。問道:「這幅畫是不是你的作品?啊?——」尾音也開始拖長了,顯得很有氣派。 「當然是我。」她望著這個昨天還在噴漆的小頭人,不由得感慨史無前例的年代,真是人才輩出。她琢磨可能因為他能區分紅黃藍白,才派來進駐的吧?其實於蓮也不必大驚小怪,戲子還當部長哩! 「那就夠了,反動標語只要對準筆跡,馬上可以定罪!」 於蓮勃然大怒,拍著桌子:「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好了,那不更乾脆!」 這個倔強的於蓮多麼像她老子啊!有些熟悉他們家庭的同志讚歎著。可于而龍卻覺得,她更像蘆花,不論多大的壓力,決不低頭彎腰。 等她下班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回到家,就不是那個剛強不服的於蓮了,而像一個可憐巴巴的,受了委屈和欺侮的小孩子,洩氣的皮球似的,倒在沙發上,愁眉苦臉,唉聲歎氣;要不,趴在她媽媽懷裡,嗚嗚咽咽地哭上一頓,弄得那時在廠子裡也一籌莫展的于而龍心煩意亂。 天天如此,一家人都愁眉不展。 「好啦蓮蓮,也許我們來想點什麼挽救辦法吧!」謝若萍真後悔讓於蓮去學畫,從她的畢業作品《深夜》,到留學回國後的作品《母親》,都是幸虧「將軍」出面講話,才免去許多不自在,如今難道還去求愛護于蓮的周浩麼?謝若萍猶豫了,正要抓起電話,于而龍按住了她:「你這是把有把的燒餅送上門去呢!依我,就找王緯宇和夏嵐,幹嗎老躲在幕後唱戲,問問他們到底蓮蓮是該殺該砍,不就解決了嗎?」 「哦?」善良的醫生從來不曾想這樣多。 「去找他們,我倒要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穿連襠褲?」 從六七年以來,王緯宇政治溫度計的水銀柱一直是上升的,到了七十年代,他已經是非同小可的人物,忙得不亦樂乎。想找到他卻非易事,配了兩個秘書、三個聯絡員,據說要和他見面談話,也得排在一周以後。特別是一些儒家法家從「四舊」的故紙堆裡爬出來,被時代的腳燈照亮,學過歷史的王緯宇更是腳打後腦勺地奔走不停了。 但有一天晚上,兩口子不請自來了。 「看看吧!看看吧!我早就說過——」王緯宇一進門大聲埋怨。 于而龍關掉電視,向螢幕上慢慢淡逝的人影說:「對不起,車把式,你遛你的病馬,我可要接待貴客了!」 謝若萍忙著張羅,因為王緯宇光臨,從來是要沏杯上好茶水接待的,好像成了規矩:「好久都沒來串門啦!」 「打擾你們家的平靜來啦!」夏嵐笑著說。 于而龍回答說:「主任駕臨,拍馬屁都來不及呢!」 「戴上你的老花眼鏡!」王緯宇向他下命令,接著扔過來一份報紙送審清樣,「看看吧,我早就說過——」 他早就說過什麼?于而龍對著那黑麻麻的一片老五號字,猛一下看不出什麼名堂,他如今深刻體會到《紅樓夢》裡王熙鳳在辦理賈母喪事時,那種處處掣肘,力不從心的支絀局面。一個生產指揮組,不知為什麼竟比當年領導整個工廠的通盤工作,還要吃力,還要費勁,一點都不得心應手。他總想可能自己遲鈍了,老朽了,是啊,連一篇報紙大樣看起來都那麼困難。 好漢不提當年勇,五十年代,六十年代,喝,那麼多設計圖紙,技術檔,甚至還有許多等不及專家工作處翻譯出來的原文資料,都是一目十行地迅速審批,交給小狄去分給有關部室車間,誰都知道他的脾氣,行就是行,不行就是不行,絕不拖延,辦事非常痛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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