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於蓮毫不吝惜色彩,在她筆下,永遠是一個絢爛的世界。連于而龍都詫異,為什麼在調色板上那一攤攤像雞屎似的油畫色,三抹兩抹會成了惟妙惟肖的藝術形象?他真想還回到她童年時,捧住那梳小辮的腦袋親一親,褒獎她的聰明和得了個五分。可現在怎麼能行呢?她比女人還更要女人些,那種畫家們都穿的工作大褂裡,是一個丰姿綽約線條優美的身體,正如追求她的那位同行所形容的,簡直是活著的維納斯。

  謝若萍看不慣她女兒不修邊幅,落拓不羈的藝術家脾氣,總督促于而龍去敦勸女兒要檢點些。

  「你當媽的不也長著嘴麼?」

  「她笑話我是修女嬤嬤。」

  于而龍笑了,一般地說,他夠開通的,但也覺得吃過洋麵包的女兒太肆無忌憚了一點,可未容他張嘴,畫家拿話給他堵住了:

  「得啦爸爸,難道要我戴上面紗嗎?」

  「你呀你呀!生是給慣壞了!」

  還在最初勾勒草稿的時候,艾思就出現了,這個留著大鬢腳的追求者,顯然在打這個鬧離婚的老同學的主意,差點沒把于而龍家的門檻踏破。大凡漂亮一點的女性,總是像磁鐵一樣有吸引力,何況他是同行,而且是懂得一點「上頭精神」的靈通人士。在那個年頭,「上頭精神」是藝術創作的生命線,於蓮竟然敢撇開「樣板」靈魂,自行其是,一開始就註定了作品失敗的命運。

  艾思不客氣地給她敲警鐘:「啊!小姐,注意犯禁哦!我嗅到了一點莫内的氣味咧!」這位元沒有什麼作品的藝術家,總愛炫耀肚皮裡那一點點學問:「無標題音樂給批了,印象派也跑不脫。」

  「誰說的?」要說於蓮一點不在乎,那也是不準確的。

  他朝斜對面的樓上努了努嘴,誰都明白,他指的是已經進到寫作班子的夏嵐。「你應該找她談談你的創作意圖。」

  「她?」

  這個和她老子一樣不買帳的女兒,顯然又犯了一個策略性的錯誤。

  過了一些日子以後,畫稿有了一個初步模樣,白楊樹葉開始放光了,她對頻頻來訪的殷勤客人問:「艾思,你不覺得這是我自己藝術創作道路上的一次突破麼?」

  他可不這麼看,尤其是畫面上那位元「將軍」式的人物形象,愈來愈鮮明的時候,他說:「我看你越滑越遠了!」

  「胡說八道。艾思,沒有探索,還有什麼藝術呢?」

  「依樣畫葫蘆,那是保險係數最大的,幹嗎冒風險?你這幅畫,從內容到形式,都值得推敲。這裡不但有西班牙的戈雅,還有英國的康斯泰布林,透納……」他像數家珍地把印象派的遠祖都搬弄一番,然後做好人地說:「這我可以不指出來,橫豎外行人不懂,可是——」他瞧著畫面上的那個指揮員,把話咽住了。

  「你比夏阿姨還神經衰弱,疑神見鬼些。」

  「我不明白,於蓮,你爸爸幹嘛總跟緯宇同志擰勁呢?」

  於蓮從畫架上跳下來,蛾眉豎起,眼裡閃出犀利的鋒芒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隨便說說——」艾思不由得讚歎著這個比油畫還富有色彩的女人,她那類似標準模特兒的豐腴柔美的體態,充滿了青春的誘力。他心裡想,倘若她要脫掉沾滿油畫色的罩衫,肯定就是波提切利的不朽名作。誘惑使他禁不住地向她湊攏,但是畫幅上的那個老兵,又使他望而卻步。更使他害怕的是她頭腦裡的許多直率的見解,和憤世嫉俗的情緒。艾思固然欣賞她,但是,娶一位給自己帶來災禍的美人,還是有疑慮的,所以至今下不了決心。他在屋裡踱來踱去,忽然,裝得極其平淡地問了一句:「噯!於蓮,上回你說的那些小道消息,誰告訴你的?」他指著畫面上那位元倚靠在坦克履帶上的指揮員,「是不是他?」

  倘若不是艾思問得這樣古怪,這樣蹊蹺,她也不會引起注意了。

  「他是誰?」她問這個話裡有話的人。

  「!誰不知道你以哪一位作藍本,畫這位將軍啊!」他以嘿嘿的笑聲來掩飾他想追尋的目的。

  「追謠嗎?」

  「我可沒有那個興趣,只不過想證實一下那消息的可靠性、準確性,因為也有別人告訴了我。」

  「快慰人心的消息總是長著腿的,不許招搖過市,不許代表中央講話,不許接待外國人的約法三章也許是有的,報紙上很久沒見她露面了。」這還是她為了創作這幅油畫,來到她爸爸媽媽的戰友肖奎那部隊體驗生活時,聽那個快嘴阿姨告訴她的。

  但艾思一個勁地追問:「是你爸爸的老上級,那位『將軍』透露出來的吧?」

  于蓮覺得緊緊追隨夏嵐的藝術家有些笨手笨腳,連個小特務都不會當,便嫣然一笑。那笑容真勾魂攝魄啊!「艾思,聽小道消息有個基本道德,那就是哪兒聽,哪兒了,出門概不負責。哈哈,真到了那一天,當庭對質,我就說是你講的。」

  真是一朵帶刺的薔薇,現在就感到扎手了。艾思也許確實有些想娶這個美人,便真誠地勸說:「於蓮,你應該建議你父親跟那位『將軍』保持一點距離,而且,我認為你不應該畫他,這是要擔很大政治風險的。」

  「我哪裡畫的是他?天知道,我是塑造一個布爾什維克的形象!」

  「可眉宇間有他的影子,而且那種氣質——」

  「瞎掰,我最討厭牽強附會!」

  「可已經有人在說你在為人樹碑立傳。」

  「誰?」

  艾思不做聲。

  「夏阿姨嗎?」

  儘管那個大鬢腳矢口否認,但實際上是一個信號,於蓮把它疏忽了,這就緊接著犯了第二個錯誤。

  於蓮憑著她的藝術直覺,畫出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兵,正在給簇擁住他的年輕戰士,講評剛才進行的實彈演習;他也同戰士一塊滾爬來著,渾身濕漉漉的,沾著泥汙,談笑風生,神采奕奕。在他對面,有個身材高大的戰士,大約不是由於魯莽,就是由於怯陣,造成反坦克火器發射失誤,以至成績吃了個空心鴨蛋,正臊得滿臉通紅,不好意思地瞅著大家。

  很明顯,老兵在講評裡涉及到他,要不然,那個從炮塔裡探出半截身子的坦克手,也不會做鬼臉來譏笑大個子了,似乎可以聽到坦克手的粗嗓門:「要想搞掉我,你呀,剛出土的筍子,還嫩一點。」

  所有戰士都畫得英俊可愛,虎氣生生,樂呵呵地笑著——可有人竟說這是退出歷史舞臺的遺老遺少所發出的敵意嘲笑,天哪,在那些明公眼裡,世界就是哈哈鏡,無不歪曲扭斜。分明整個靶場上洋溢著親切和諧的氣氛,飄揚著善意期待和殷切鼓舞的笑意,但偏要說是「末日的審判」,而且連辯解的權利都不給,當然畫面上有那麼一點辛辣的胡椒麵,可也不至於神經脆弱到那種程度。一個娃娃兵,從大個子身後,鑽出個腦袋朝他撇嘴,還伸出個小拇指揶揄他:「看你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啦!」不知為什麼,竟惹怒了一些新貴,說是指桑駡槐,打擊革命新生事物,哦!罪名可不小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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