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那些年忙到端飯碗時都得批文件,一廠之長嘛!哪樁事能不由他拍板?因此,謝若萍給精力飽滿的丈夫,在餐桌旁邊拼上一張工作案子,他可以邊吃邊看邊批,甚至吃著吃著撂下筷子去打電話,發出一些簡潔的指示;或者叫孩子到書房裡,找一本什麼皇家年鑒之類的厚書。講究文明衛生的謝大夫,也無可奈何。他好像從來不懂得疲倦似的,在沙發上打個盹,接著搓搓手又幹。

  也許那時風華正茂,精力要旺盛些?

  夏嵐告訴謝若萍:「情況有點不大妙,蓮蓮要觸黴頭,我一直擔心會出事,到底捂也捂不住,一篇有來頭的評論文章裡,點了蓮蓮那幅作品。」

  謝若萍才想張嘴,求兩口幫幫忙,誰知都上了報,媽呀!大夫跌坐在沙發裡,只有歎氣的份了。

  「媽,瞧你,大驚小怪,無非我於蓮臭名遠揚罷了,不同樣風頭十足麼!」於蓮伸過去手,「爸爸,給我看看判決書!」

  于而龍好不容易才在那大塊文章裡,找到有關他女兒的章節,差點沒背過氣去。作者寫道:「……《靶場》裡的主人公,擺在突出位置上的,絕不是主宰時代的人物形象,而把一個沒落的,早被歷史的滾滾潮流沖走的,企圖阻擋歷史前進的絆腳石,重新像沉渣似的泛了上來。作者竭力美化這種失去天堂,而又不甘心失敗的人物,從意識形態領域裡鼓舞那一類退出歷史舞臺的傢伙,以十倍百倍的瘋狂向無產階級反攻倒算。而且作者以陰暗的階級心理,惡毒咒駡生活裡出現的新生事物,和醜化代表革命的新生力量……」

  「純粹是莫須有!」于而龍撇掉那張清樣,實在使他厭惡,只不過半個火柴盒那麼大小一段文字,就像啐在臉上的一塊又黃又臭的黏痰,讓人覺得噁心。

  「你還有勁頭嚷,我早就說過——」

  「你早就說過什麼?少扯淡。」于而龍反駁他。

  「不要不服氣,我早嗅出味道不對頭,本末倒置,怎麼能把一個代表新生力量的年輕人,處於被審判的地位,而把老傢伙擺在一號人物的突出位置上,是一個根本性的錯誤。」

  夏嵐說:「埋怨也來不及了,原稿有些詞句就更不客氣了。」她從口袋裡掏出一份打字稿念著:「為誰歌功頌德?為誰樹碑立傳?

  正是懷著被打倒的新仇舊恨,才戰兢兢地請出亡靈,畫了這幅七十年代的《末日審判》。我們可以回憶作者在黑線包庇下拋出來的株株毒草,不言自明,是有其歷史淵源的。」她合上稿子,「我對他們講,舊賬還是不要提了吧!算是刪掉了。」

  「我看不用刪,還在乎前科嗎?橫豎判了死刑,再多的罪名,也只是槍斃一次。」于而龍說。

  王緯宇好意地說:「不要說負氣的話!」

  「要我感恩戴德,謝謝大老爺殺我頭!」

  「總是有錯吧!」

  「對操著屠刀的劊子手來講,只要想結果性命,還怕找不到下刀的地方?」

  正在看清樣的於蓮撲哧笑了出來:「看哪爸爸,這篇文章把你們二次上臺,穿新鞋,走老路的這些老傢伙,又掃了一筆,說這是社會上的一股反動思潮……」

  于而龍無需瞭解什麼了,擰開電視,再也不參加他們的討論。「我說老於,你也該接受這個教訓,現在很難說這盤棋就是定局,識時務為俊傑,蓮蓮不畫,哪至於闖禍!」

  夏嵐在大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身材,不在意地說:「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。」

  媽媽為了女兒,不得不趕快央告這位筆桿子,每天兩塊四的樣板伙食,吃得她越來越豐滿了:「夏阿姨,幫幫忙吧,蓮蓮是你們看著長大的呀!」

  「媽,我不是三歲小孩!夏阿姨,我求你幫這個忙,建議發稿時附上我那幅畫!」

  「你呀,蓮蓮,跟你老子一樣,頑固不化!」王緯宇笑了。

  儘管謝若萍看出老頭子在皺著眉頭看電視,顯然是嫌她不該去求他們。但她想,這神通廣大的兩口子既然來了,必然有轉圜餘地,就服個軟,不就萬事大吉了嗎!

  王緯宇知道遊擊隊長的倔強性格,決不會向他開口告饒的,哪怕他女兒馬上綁赴法場,也決不肯請求王緯宇開恩赦免。然而王緯宇今晚來,是向他顯示力量來的,說句透徹的話,這種力量既可以叫你平地發跡,滿身朱紫;也可以叫你身敗名裂,萬劫不復。

  「太太!」他問夏嵐:「難道不可挽回了麼?」

  「我說了,那是上頭有話的。」

  王緯宇和他妻子商量:「至少不點出蓮蓮的名字也好啊!」

  「怕難——」其實文章正是她的傑作。

  謝若萍順水推舟:「這還不跟大夫開個病假條一樣容易。」

  她終於在鏡子前照夠了,答允下來:「我試一試看!」

  于而龍心裡琢磨:「兩口子的演出不錯,配合得多默契啊!」

  過了不久,總算老天開恩,於蓮那幅油畫,被內部展覽會恩准退回,可誰去搬回已被斬首示眾的作品呢?

  于而龍絕不是賭氣:「我去!」

  謝若萍害怕地:「得啦得啦!我的好先生!」心想:「用不著你去拋頭露臉,還嫌醜丟得不夠?」但老頭的話是無法違拗的,他珍惜那幅畫,他喜愛那個老兵,於是,從廠裡要來一輛「130」,于而龍親自出動了。

  卡車剛從部大院開出去,有人把他叫住:「于伯伯,幹什麼去?急急忙忙!」

  「呵!陳剴!」于而龍看到這個滿臉晦氣的角色,熱烈地向他打著招呼。在那個年頭,誰見了這樣抱著大堆書籍的人,准以為他是打算到廢品收購站論斤出售的,但他卻不是,一本正經地啃這些書,而且還要寫論文,可見是多麼不合時宜了。

  他是廖總工程師的外甥,原來在一個什麼研究所工作,後來不知什麼原因給下放農村了,而且正好去的是于而龍的家鄉石湖縣,還改了行,可他孜孜不息,並未放棄自己的專業,這回來,就是為他的一篇論文來打架的。

  「幹什麼穿上工作服呀?」

  「當搬運工去!」

  「我給你打個下手吧!橫直我也沒事。」

  「怎麼?論文還排不上日程?」

  「見不著官,誰也做不了主。」

  「你堵他門口啊!傻子!」

  「給轟回來啦!」

  「哈哈……」

  他聽廖總談起過,說他外甥現在把論文拿出來,純粹是瞎胡鬧,有那工夫,還不如對奶牛談談他的大功率陰極射電管和伽瑪變異呢!

  「搬什麼東西,于伯伯?」

  「一幅油畫!」

  一聽油畫二字,把書扔進車廂板內,很輕捷地爬上了車:「走吧,于伯伯,我也許能幫點忙。」

  汽車開到展覽會的後院,在若干幅被審判、被羞辱、被恥笑的作品堆裡,找到了于而龍那位敬重的布爾什維克,他心裡覺得實在過意不去,就好像使老朋友受了多大委屈似的。

  「哦!好大的畫面!」陳剴驚歎地說。

  「走吧!咱們把它抬上汽車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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