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「支隊長,你別過來」他抱著於蓮,背沖著于二龍,不讓他看到孩子地繼續躲著。

  ——蓮蓮,最先護衛過你的長生叔叔,早已不在人世了,他甚至還不曾活到你現在這樣大,就為革命獻出了青春的生命,願他的靈魂在那黃河的沙灘裡安息吧,還有我那匹忠實的「的盧」……

  「別耽誤事啦,長生。」

  「支隊長!」他哀求著:「你就讓孩子活著吧!」

  「少廢話,快給我!」他大步跨了過來。

  「支隊長,我求求你……」長生躲閃得更快了。

  「站住,長生!」

  「不,支隊長,我說什麼也不能把孩子交出來!」

  「你聽見沒有?」于二龍臉色鐵青:「我命令你,把孩子給我!」

  長生不回答,眼裡啪嗒啪嗒地掉出了一串淚珠,一步一步地,哆著嘴唇,摟著不聲不響、異常乖巧的於蓮走了過來。于二龍的心也像刀絞似的,不知為什麼,他覺得伸出去接抱孩子的胳臂都在顫抖。

  突然間,一聲霹雷似的叫喊,連同那個潑辣厲害的女人,從河邊的樹叢裡沖了出來。

  「做什麼?你們要做什麼?昏了頭啦!做出這種缺德的事,你們這些天殺的啊……」

  ——蓮蓮,你的救星到了!

  老林嫂從樹叢裡鑽出來,手裡拎著幾條長長的鰻鱺魚,原來她是捉魚去了。于二龍滿臉的晦氣,和長生閃爍的淚珠,使她馬上領悟到將要發生的悲劇;魚也不要了,網也不要了,顧不得樹枝剮破了小褂,露出了皮肉,飛也似的殺將過來,把孩子搶在懷裡。然後,半點也不給當隊長的留面子,當著通訊員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,把那些專屬於男人罵的難聽話,七葷八素,隨著唾沫星子,拋到遊擊隊長的頭上。

  後來于二龍在國外遊覽天然動物園的時候,聽嚮導給遊客介紹:森林之王獅子,一旦發現它的幼仔受到傷害,那不可遏止的暴怒,連大象都嚇得遠遠避開,誰也不敢靠近。于二龍完全相信嚮導的話,因為他有深刻體驗,如果當時他要碰於蓮一指頭,老林嫂真敢潑出命去跟他打架的。

  蘆花掙扎著過來,為丈夫說情:「老林嫂也別怪他,孩子實在是難養啊!」

  在苦楝樹底下,老林嫂斬釘截鐵地宣佈:「你們不養我養!」於蓮哇哇地大哭起來,誰知小小生命,是高興呢?還是憂傷?

  遊擊隊長鄭重地說:「老林嫂,你不要吃燈草灰,說得輕巧,你腳跟前還有幾張嘴張著等喂呢!」

  老林嫂的幾個小子,個個都像老林哥那樣茁壯結實,像馬齒莧一樣,落地就長,不管天旱地裂,不管人踩牛踏,總是長得那麼葉肥枝壯。她信心百倍地回答:「我能養活那些個小子,還愁喂不飽一個閨女。乖乖,快別哭啦!有乾媽心疼你呢!」

  別看于二龍是個威武的隊長,但是擺佈不了一個候補的遊擊隊員,這是她自封的稱號,誰知道她從哪裡懂得候補兩個字?但是,她在傳送情報,運輸彈藥,組織鄉親支援等等方面,她起的作用,要用候補兩字可委屈了她。她威風凜凜地宣佈:「沙洲上,我是司令員,得聽我的,給我老實坐著。」她喝令著,隨後,從窩棚裡把那袋米拎出來,敢情一粒都沒動。「你們背回去,還給那挨刀的。」她有許多稱呼給老林哥預備著,這還是算客氣的一個。她故意撇著嘴說:「我們不稀罕」當然誰都明白,那時給養補充相當困難,她是為支隊省著的呀!

  「那你們指什麼過活呀?」長生驚訝地叫了起來。

  「你們嘗嘗山珍海味就明白啦!」說著端來了一個黑釉陶罐,掀開蓋子,那醉人的香味,撲鼻而來。

  ——哦,我敢起誓,這種只有石湖才能做得出來的美味,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鮮嫩,吃起來無疑是一種享受。記得五十年代率領人馬去國外同類型工廠通盤實習的時候,主人特地招待的烤奶豬,對不起!好像也不及在沙洲上吃糟鰻鱺來得香美。

  他和長生一筷子一筷子很快挾完了大半罐子,老林嫂還直勸他們加餐:「吃吧!吃吧!今年雨水大,鰻鱺都爬上樹了。」

  那小小的生命就這樣獲救了。

  現在,吃著鰻鱺魚的于二龍思索:假如蓮蓮一輩子守著這位保護神,那她該是多麼幸運啊!

  三十多年過去了,當初險幾被溺死的女嬰,如今成了漂亮魅人的女性,也許因為離開老林嫂太遠的緣故,至今還有這樣那樣的人,企圖把她在生活道路上,藝術途程上活活給掐死,可再沒有保護神從樹林子裡躥出來搭救她了。

  謝若萍總是朝她的老伴抱怨:「悔不當初,就不該讓她走上學繪畫的道路。」

  于而龍說:「我和藝術不沾邊,他們也沒饒了我!」

  「可是我覺得,她的不幸和你有關係。」

  「也許,是這樣,誰讓她是我于而龍的女兒呢?吃掛落啦!」那還是他第二次垮臺以前,正像一頭抵角的牛,同那些人在較量的時候,他女兒又一次在藝術創作上,遭到了圍攻和批判,顯然,那也同時給他一點顏色看看。

  那是個誰也救不了誰的年頭,一聲令下,於蓮辛辛苦苦的勞動產品,被定為黑畫,並且要押往審判台斬首示眾了。

  即使老林嫂趕來,她這位保護神也無能為力了。

  于而龍不禁在這蕩漾的小舟上,回想起他女兒那幅丟盡了臉的作品。他始終喜歡那幅油畫,而且他女兒也承認畫幅裡,有她爸爸傾注的心血。是的,於蓮畫過許多作品,可哪一幅都比不上這幅不幸的《靶場》,更使他關切。

  畫面上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丘陵地帶,似乎一場激烈的實彈演習,剛剛結束,硝煙還沒有散去,好像能從畫上嗅出濃濃的火藥味。但和煦的陽光,已經歡樂地擁抱住泛漿的初春原野,擁抱住到處生長著的鑽天白楊。在畫面上,陽光有些奇特地,似乎可以捉摸得住的,映照在肥大的樹葉上;同時,又像跳躍般的有生命的東西,蹦彈在化凍的窪地裡,殘留積冰的小溪中,處處都能體會到這種只是春天才有的親切陽光。

  那濃郁醇厚的春天氣息,是多麼類似他眼前的石湖呀!

  在那幅畫裡,展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世界,陽光帶來溫暖,帶來生命,帶來希望,同時還帶來人們並不十分注意,可又是相當重要的東西,那就是色彩。

  切莫把色彩看做是畫家的專利,要知道使世界變得絢麗繽紛,使生活變得豐美多姿,使姑娘變得嬌嬈嫵媚,使花卉變得鮮豔奪目,使整個地球,我們人類居住的行星,變得那樣氣象萬千,一句話,是色彩的豐功偉績。于而龍從他女兒的畫裡,得出了一個結論:一個失掉任何色彩的世界,一個極其平淡,極其單調,極其乏味的清一色世界,人即使活下去,恐怕也夠勉強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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