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蘆花朝他嚷著:「你怎麼不下?你怎麼不下?……」然後對力圖掙脫她的于二龍說:「你一定要去,那讓我死在你前頭……」說著,控制不住自己,淚水嘩嘩地湧出來。

  現在,于二龍覺得那浸泡住腳面的冰水,不像剛才那樣刺骨,相反,倒有點熨帖似的舒適了;渾身開始發燒,尤其在臟腑裡,像是放了把火似的,熱烘烘地煎熬著他難忍難捱,苦痛在不停地折磨他了。

  酒精不會有那麼大力量,能把于二龍打倒,而是那攙在酒裡的砒霜彌散全身,發揮作用,把相當結實的漢子給挫折得趴下了。

  「回家吧,二龍,家去吧!」蘆花忍住淚水,好聲好氣地求他。

  「不能啦!」于二龍熱得像點燃了引線的炸藥包。

  「為什麼?為什麼?到底是為了啥嗎?」蘆花也弄不懂了,二龍的性子雖說是倔強的,可對她,卻一向是隨和的呀!

  他苦笑著:「我怎能白灌下去那藥酒?」

  「藥酒?」她嚇了一跳。

  「對進砒霜的酒啊!」

  「啊!」她手一松,挨了一悶棍似的失神跌坐在冰上。

  于二龍向蘆花亮出了心裡話:「蘆花,晚了,後悔也不趕趟了!」他拍打著自己火燒火燎的胸部:「想吐也吐不出來了,蘆花,讓我去吧!」

  她癡呆呆地望著那只酒瓶,和瓶子旁邊的粉紅紙包,她認出了,那是從陳莊買回來,打算開春後作毒餌,藥殺大雁的,他們沒有獵槍,只好這樣掙點錢花。

  于二龍的腹腔裡,絞痛不已,主要還是那不能忍受的幹熱和焦渴。他知道,他決不會死在痛上,而是熱死、渴死、活活地被砒霜燒死。他兩眼一閉,汆進了暗無天日的冰洞裡去。

  現在,他和充滿空氣的世界,就憑著一根繩子,在維繫住了。

  蘆花發現于二龍沒影了,瘋狂地趴在冰洞口,也要往裡鑽,她淒涼地叫喊著:「二龍,二龍……」要不是大龍哀告地拖住,肯定要隨他而去了。

  聽不到回答,只見冰洞裡的碧水,映出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,她搖晃了兩下,哇的一口,噴出了鮮紅鮮紅帶泡沫的血……

  于而龍耳畔又響起蘆花的誓言:「我要殺死他,總會有這麼一天!」

  起因正是為了一條紅荷包鯉呀!

  現在,握住釣竿的于而龍,在猜測著他的對手,究竟是什麼樣的魚?他估計不會是那種快牙利齒的鱖魚,石湖一帶叫做%花的急暴兇猛的傢伙,它那尖銳的脊刺豎起來,會把最結實的魚網刮破。也不會是草青鰱鱅之類,因為草食性魚類性格懦弱,上了鉤馬上就慌神了。當然更不會是甲魚、鯰魚之類愛鑽窩、耍無賴的貨色,它們缺乏長遊的魄力。從這條魚不急不徐的速度,筆直不彎的路線,十有八九,是石湖的正宗,是鱗下閃出血光的紅荷包鯉。

  正是那點點血光,使它身價百倍,成了石湖的珍品,就因為它,于二龍險幾喪命啊……

  在石湖,若干年來相沿成習,所有的紅白喜事,大小壽慶,逢年過節,請客送禮,少不了一條紅荷包鯉。似乎形成了一種規矩,誰也鼓不起勇氣去破一破,以至成了可笑的迷信,很像土著崇拜圖騰那樣。沒有紅荷包鯉,如喪考妣,真是不可理解的愚昧,甚至智力健全的大人先生,也擺脫不了這種精神束縛。所以王緯宇一九三六年底由當時的北平回來,和縣城商會會長的女兒訂親下聘,就因為石湖封凍,捉不來紅荷包鯉,竟至於弄到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詩書之家,也都寢食不安。

  那時,能夠邁進大學門檻的,在小小的石湖縣是罕見的,而去遙遠的北平攻讀歷史系,全縣也就是石湖旗杆王家。王緯宇並不是反對這門婚姻,而是看不上會長千金那副倭瓜面孔;但他野心勃勃的大哥王經宇,想憑藉城裡權勢人物的奧援,開拓他的事業,所以,王緯宇總說自己是犧牲品。

  他們的老爹,綽號叫做肥油簍子的王敬堂,查看那幾十挑子,準備送往縣城的聘禮中,竟然看不到一條活生生的紅荷包鯉,氣得把水煙袋都摔了:「區區三家村一個小戶人家,都有一條紅荷包鯉在前面領路,咱們倒不要圖個吉利?豈有此理!」

  家下人趕忙稟報:「太爺,今年冰太厚,誰敢豁出命去弄?」

  「惟其難才偏要,珍珠瑪瑙,珊瑚翡翠,拿錢可以買到。三尺冰下,捉出魚來,那才是稀世之珍。一定要弄到這紅荷包鯉。」

  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王經宇眼睛一眨,放出風來,於是,驅使著奴隸不顧一切向死亡的深淵跳進去。

  于二龍也記不得怎樣捉到那條魚的?也記不得怎樣摸到洞口回到人間?他只記得:終於呼吸到冰冷的空氣,他那殘存的一絲意識,慶倖自己仍舊活著,於是,求生的欲望,從快要被砒霜毒殺的軀體內部升起。他現在只盼著馬上回到家,好像只有相依為生的漁船,才能擺脫死神的追逐。

  蘆花攙扶著他,東倒西歪地踩著滑溜溜的冰,朝三王莊走回去。

  漁村就在眼前,破船的桅杆也看到了,他盼望一步邁進船艙,舀一瓢清水撲滅心頭的惡火,可沒完沒了的路,何時才是盡頭?

  「不!我不能死在半路上,不能死,說啥也得活下去!」

  但是,砒霜的熱毒,使他乾渴得快沒命了。

  「水、水」他力竭聲嘶地叫喊著,渾身苦楚地痙攣著,頸椎呈現出角弓反張的僵直,一分鐘也不能再等待了。

  「水、水」他兩眼充血似的暴突出來,像是毒藥燒烤的火焰在往外冒,要不趕緊撲滅,于二龍就該燒焦了。

  蘆花慌了:「只有冰呀!二龍。」

  對,現在只有靠冰來活命了,他那最後的一絲意識提醒他,趕緊趴下去啃冰,這是惟一得救的辦法。緊跟著,他掙脫蘆花,撲通一聲俯臥在冰上,用門牙咯嘣咯嘣地啃。可是湖上的冰像鏡也似的平展,無法下嘴,只好伸出舌頭去舔,舔了一會兒,舌頭也像冰那樣僵硬,融化不了,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。哦,石湖多吝嗇呀,連一口水都不肯賜予這個快死的人。

  大龍把魚摟在懷裡,早就去高門樓了。現在,蘆花是誰也指不上,拖,拖不起;抱,抱不動,風還是那樣凜冽,雪粒還是那樣刺臉,蘆花跪在於二龍的身邊,喊道:「二龍,你怎麼啦?你怎麼啦?……」

  這會兒,他倒格外地安靜下來,像孩子撲向母親那樣,伏在石湖的懷抱裡,舒適地垂下腦袋,緊緊貼在冰上,大地母親啊,你的孩子來啦!

  「二龍,二龍……」蘆花死命地把他扳轉過來,一看那副模樣,嚇傻了,那木呆呆的瞳人,跟煮熟了的魚眼珠差不多,死氣沉沉,似乎蒙著一層灰塵,失去了往日的光澤。

  「二龍,你倒是說話呀,我的親哥……」她捧起于二龍的頭,失聲地呼喚,可是他已經毫無反應,只有北風呼呼地刮著。

  他第一次離開了人間。

  死亡是化入和漸淡的長鏡頭,所以他記不清死去時的細節,找不到生與死的截然分界線。但是,活轉來時所見到的第一個畫面,那枝芽伸向蒼天的銀杏樹,卻永遠留在記憶裡。

  是的,他恍然大悟,死過了,按照水上人家發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辦過了。裹條薄被,卷張蘆席,燒了黃昏紙,送他的亡靈渡奈何橋走了。寒風把輕飄飄的紙錢灰和尚未化淨的錫箔,刮在了他的身上、臉上、眼皮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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