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 |
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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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節 在平靜的湖面上,忽然,顏色鮮豔的塑膠浮漂,像蜻蜓點水那樣,輕輕地顫抖了一下。 客人光臨了! 于而龍壓根兒就不是釣魚來的,忽略了這個突如其來的信號,但他是石湖風浪裡熬煉出來的捕魚老手,雖說手上的老繭挺厚,但職業性的感覺神經相當纖細。他馬上把那支冷雪茄塞回口袋裡,站起來,對自己講:這回,可得假戲真做了。 他苦笑了一下,生活總是這樣給他開玩笑,刻意追求什麼事物,往往碰壁;無心獲得什麼成功,常常不費力氣就到了手。他是個天生的打魚人,哪有把到手的美味放走的道理。然而他知道,要對付這條魚,看它咬鉤的神態,還得拿出點精神來呢!然而他並不是幹這個營生來的呀! 這條造訪的水下貴客,先是猶豫了一下,拿不定主意是張嘴吞掉食餌,還是斟酌斟酌再說;大人物通常不急於表態,水面上的浮漂又平穩地站住了。倘若不是它早晨醒來胃納較佳,恐怕就是判斷多少有些失誤,以為是什麼敵害之類。於是吧嗒一口,把釣餌吞在嘴裡。哦,親愛的,吞下苦果子容易,要想吐出來,可就難了。所有犯過自食其果的錯誤,大都是些充滿自信的傢伙,總是滿不在乎地邁出第一步而悔之莫及。 塑膠浮漂被它拖下了水,頃刻之間,無有影蹤。釣竿上的線軸開始轉動,尼龍絲一圈一圈地松了出去。根據他多年的經驗,這條上鉤的魚,不是無足輕重之輩,而是一個說幹就幹的龐然大物。于而龍猜不透碰上它,是幸運還是倒楣?因為通常魚在發覺上鉤以後,免不了要驚慌失措,東遊西躥,以至方寸全亂,被人提出水面而結束一幕短劇。可它,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鎮靜,像付過巨額保險似的自信,壓根不當回事,安詳沉穩地遊著。看得出來,是一條不好對付的魚,是一個老江湖,恐怕要費番周折。 但是于而龍思忖:憑你輕率地咬鉤,說明我們彼此彼此,還算不得爐火純青,這種不慎上鉤的教訓,我是領教過多次的,為那些誘人的釣餌,我曾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啊! 甚至差一點付出了生命呢! 他想起了一九三七年,在心裡對那位工廠革委會主任說:「咱倆的交情,應該算是從這一年的早春開始的吧?」 迷霧又卷了回來,在心靈裡,在他那胸臆間的空際彌漫著…… 一九三七年的早春,冰封的湖面上,凜冽的北風,挾著沙粒似的幹雪,撲打在人臉上,使人有著透不過氣來的憋悶。除了于二龍他原來不叫于而龍和他哥哥大龍,偌大的湖面上,看不到半個人影。寥廓清冷,顯得窒息也似的死氣沉沉。 七九河開,八九雁來,但那一年的倒春寒拖得很久,以至靠石湖為生的船家和漁家都凍結在湖冰裡,差不多戶戶落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。要不是出於萬般無奈,于二龍對於高門樓的釣餌是不屑一顧的。但生活,債務,以及那種精神上的負擔,逼得他孤注一擲地鑽進了圈套。當然,也怪他太相信自己,直到今天,他也還是如此呢! 約莫有尺把來厚的湖冰,終於在大龍的冰鑹下鑿開了,小小的冰洞猛地躥上來碧綠的湖水,和一些小魚。在弟兄們之間,老大通常要憨厚些,老二、老三一般要活潑些、伶俐些。但于家哥倆,二龍未免太生龍活虎,因此越發襯得他哥老實巴交,拙于辭令,連動作都慢吞吞的。他琢磨冰洞鑿開到這種程度大概可以了,問他弟弟:「該行了吧?」 「鑽進去就成。」于二龍在冰上蹦跳著,活動著筋骨。然後,扒掉破棉襖,一仰脖,咕嘟咕嘟把那對了砒霜的半瓶燒酒,全倒進了嗓子裡。 那可不是他如今愛喝的五糧液。 「試試我今年的運氣,來個開市大吉!」他雙手伸進冰洞裡,舀起一捧冷徹骨髓的冰水,拍了拍腦門,強作歡樂地說;正在給弟弟腰裡系救命繩的大龍,聽了這話,臉上湧出痛心的苦笑。他懂得他兄弟為他才豁出命去的,再三叮囑著:「下去別遊遠了,沒魚就上來!」一面在他腰裡,系了一個結,又系了一個結,把他滿腔的愛和感激,緊緊地系了進去。因為事情清楚得很,鑽到冰下去捕魚,憑著那一葫蘆空氣,是以生命為賭注的遊戲,也許一腳下去,就是生死異域,永不相見了。 就在這一步生、一步死的艱難時刻,聽到有人呼喊著奔過來:「二龍,二龍……」 哥倆怔住了,回過頭去,不約而同地:「蘆花,誰告訴了她?」只見她飛奔在滑溜溜的冰上,跌跌撞撞,不顧一切地喊著、跑著。這樣,大龍有些拿不定主意了。 蘆花那時在這個水上家庭裡,雖說是外姓人,但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,因為她不僅是大龍沒有成親的媳婦,而且上一年娘死去以後,哥兒倆的家實際是由她當的。因此,如此關係到性命的大事,他們竟背著情同骨肉的蘆花,實在是太見外了。 主意卻是于二龍拿定的,還不清娘死時借下高門樓的棺材錢,他哥和蘆花的親事就沒著落。似乎有種義務,他得幫助他哥娶蘆花,然而命運又使他和一塊長大的蘆花,產生了他也說不好的那種捨不得的感情。 現在,當然明白了。 拿准她是不會同意的,于二龍趁她還未趕到之前,一隻腳伸進了冰洞裡,才鑿開只不過半袋煙工夫,又已結了層薄薄的冰淩。多麼寒冷的天氣啊,但蘆花卻滿頭大汗地跑到了,在冰洞口一把拖住了他。 大龍勸她:「丟開手,讓二龍去試試!」 「滾!」她從肺腑裡爆出這個字,同時,騰出手來,狠狠地把大龍推了個趔趄。於二龍頭一回見她這樣粗暴地對待她一向尊敬的大龍。同時,也頭一回見她這樣死命地拉住自己,說什麼也不讓從那冰洞裡滑走。 於是他給她解釋:難得的是高門樓開了口,大先生——哦,就是王緯宇的哥哥,當著眾人,赤口紅舌許下來,只要交上一條五斤開外的紅荷包鯉,活蹦亂跳,欠的租金全免,該的債款全勾。蘆花,到哪兒去找這樣的機會?他自詡地——確實也不是吹牛,只要一猛子紮下去,摸條把上來,全家就可以挺直腰杆,喘口氣了。 蘆花不是糊塗人,知道他是故意說得輕巧:「你以為我不明白,這是拿命去換魚咧!」 「笑話,憑我的水性。」于二龍自負地:「蘆花,你當我說沒斤兩的話啊?放心好!」 「哼!」蘆花壓根不相信。 「湖西哪一個打魚的,會不曉得三王莊的于二龍?放開吧,蘆花!」說著,想掙脫她往冰洞裡滑。 「不行。」她拉得更緊。 「放開我!」 「不!」蘆花仍是不撒手,于二龍越是想擺脫,她越是把胳臂箍得死死的,生死關頭使她忘情了,緊緊地摟抱住這個年輕的于二龍。 「鬆手!」于二龍還是初次和異性挨得這樣貼近,儘管水上人家男女之間不大忌諱,也不太回避,但被軟綿綿的姑娘家的胸部緊緊貼著,卻是破天荒的。 老天,原諒我們的青春時代吧! 他知道這種異樣的感覺,會使自己動搖,男子漢的堅強,使他擺脫精神上的軟弱。況且,藥性已經發作,胸口開始發悶發熱,他央告著:「想吃河豚肉,就得豁出命去!」 她淒苦地擺擺頭,堅定地表態:「誰願吃誰去試,我不要,也不讓你要。」站在一邊的大龍更沒法插言了,她果毅地吼了出來:「債,咱們苦熬苦掙,還就是了。二龍,你不要愚,一鑽進去,連個囫圇屍首都撈不著,我不能讓你去喂魚!」她嗓門壓倒了北風:「明白嗎,我不讓你死——」 大龍好意地勸她:「說些不吉利的話幹啥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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