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現代文學 > 冬天裡的春天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奴隸的生命要結實些,雖然它最不值錢。他終於活了,生命回來時,像微細的水流,一絲絲,一縷縷,慢慢地注進那被亞砷酸酐毒害的軀體裡去。他覺得他醒來了,先是感到光線在活動,好兆頭,光是生命的來源。但于二龍卻缺乏力氣,好容易,才微微撐開線也似的一條眼縫。

  夠了,足夠了,總算重新看到了蒼天,和那支撐住蒼天的銀杏樹,這棵在遊擊隊心目中,是人民象徵的巨樹,沒有它,天也許會坍下來吧?

  大概人一旦合眼而去,也就萬念俱消。但活轉來以後,不管活得多麼勉強,那睜開的雙眼,被紛擾的人世吸引住,再也不肯閉上。他馬上注意到有一張俯視著他的陌生面孔。石湖是個小縣份,三王莊則是個更閉塞的漁村,那裡是一個不常見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會。

  「誰?」他驚奇地自問。

  那一張莊稼人樸實的臉,湊攏得更近了,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,于二龍懷著戒意,想偏開腦袋離遠些。但是他無所作為,因為生命雖然回來了,但軀殼暫時還不屬於他。

  「幹啥?」他嚇壞了。

  他害怕這個陌生人,為他有可能傷害自己而戰慄。可憐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總是孿生的,因此,可以想像,于二龍當時是多麼畏縮、恐懼、害怕,甚至抵觸了。

  那個陌生人伸過手來,用扳槍機的粗手指幫他把眼皮撥開,接著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試試,隨後又把頭貼在他胸口傾聽。這樣,臉湊得更近,差點碰著了鼻尖,只見那臉上浮出一個寬慰的笑容:「活了,老表!」

  他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聽到江西土話「老表」這兩個字,不明白是什麼意思?尤其弄不懂蘆花幹嗎不見?怎麼落在外鄉人手裡?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?……

  哦!他腦海裡的一股記憶細胞活了,想起了那瓶對進砒霜的藥酒,想起了在暗無天日的冰下摸索,可是以後的細節,無論怎麼使勁,也再不能回憶起來。

  陌生人和善地笑著,他從于二龍的眼裡,看出了疑慮的神色,便俯身過來在他耳邊說:「老表,你在樹底下,躺了一夜啦!」

  「啊?這是怎麼回事?難道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?」于二龍愣住了。

  是啊,于二龍覺出一點蹊蹺來了。在他鑽進冰洞以前,分明天空是鉛灰色的,低低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;現在,既沒有一絲風,也沒有一粒雪,而且微有暖意的陽光,正從枝&的縫隙透過來,簡直是個臘月裡的小陽春。那麼,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謊,確實是昨天的事了。

  對於死者,歷史就可以較客觀地寫了。

  當他在冰上趴倒以後,那是蘆花第一次把他從死亡狀態中背著奔波,命中註定她還要第二次從黑斑鳩島背著垂危的他跋涉。

  哦!歷史不憚其煩地重複,常常出現許多驚人的雷同之筆,而且也不一定如馬克思在《霧月政變》所寫,第一次出現是悲劇,第二次重現就是喜劇。不,甚至是第三次、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劇。

  蘆花終於把他背回到船上,放平在艙裡,趕緊端來一瓢清水,那時候,他已經和《水滸傳》描寫武大郎被毒殺時的情景一樣,渾身痙攣,臉皮紫黑,四肢僵硬,不省人事,就差七竅流血了。像所有臨近最後一刻的死人一樣,只有出的氣,沒有進的氣,奄奄一息,在那裡等死了。她手一松,水瓢跌落在艙板上,撲在於二龍身上,死命抱住,傷心失望地哭了。那些鄰居,都是船靠船、幫挨幫凍結在石湖裡的水上人家,被蘆花的嚎啕哭聲招來了。

  誰看到那副凶死惡殺的恐怖面色,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,退後半步。有見識的鄉親們翻翻于二龍的眼皮,歎了口氣:「蘆花,快抬上岸,燒點紙錢,送二龍上路去吧!」

  蘆花說什麼也不撒手,只是一味放聲哭喊著。

  「別傻啦,孩子,你細看看吧,二龍的瞳孔都散了,還等啥?」

  她不相信人會死得這麼快,藥殺一隻山雞或者大雁,那生靈還要撲騰一會兒。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,連掙扎都沒有,這樣輕易地死去,太不可能了。「不,他沒死,他活著。二龍,你醒一醒,快睜開眼吧!……」

  好心的鄰居,強把堅信不死的蘆花撕擄開,找了條葦席裹住,把他抬到岸上停放。按水上人家的迷信,死在艙板上的人,永遠也升不了天「倒好像天堂裡,給我于而龍預留著什麼優待座位似的!」那些善良的嬸子大娘們,也不計較他往日的淘氣,而惦著他的一點好處,一把鼻涕、一把眼淚地為他去陰間送行。

  蘆花像瘋了似的拖住,哭著,喊著……

  沒想到這支送葬的行列,才走兩步,就被人攔住了。「了不得啦!闖下大禍啦!大龍叫高門樓五花大綁,捆起來,要往區公所送咧!」

  人們連忙把于二龍放在湖岸旁邊。生活的邏輯從來如此,退出歷史舞臺的死者,也就只好由他去吧,無論如何,生者應該比死者重要。大家七嘴八舌圍住這個通風報信的人,問個沒完:「世上還有比大龍再老實的人麼!整屁都放不出一個,高門樓為啥要捆他?人善被人欺,馬善被人騎啊……」

  「怪不得大龍的。」那人壓低嗓門,生怕外人聽見似的:「高門樓變卦了,魚要按價收買。大先生說:多給兩文錢可以,要想一筆勾銷陳年舊賬,不能開這個先例。世上哪有這等便宜,一條魚又不是金子打的,能頂一屁股、兩肋巴的債。」

  聽話的鄉親,嚇得直探舌頭:「天爺奶奶,人家可是拿命換來的呀!」

  「誰知是旁人調唆大龍去問的呢?還是兔子逼急了,也會咬人,大龍問大先生的嘴,是橫著長,還是豎著長,說出口的話,還能吮回去。好,遭了殃啦!高門樓哪受過這分寒磣?臉一板,指著冰鑹,好小子,不但訛詐,還要行兇,給我綁起來,送陳莊。」

  王經宇是到廬山訓練團接受過党國栽培的,親聆過他們委員長的訓誨,一個區長能如此上得台盤,就知非同小可。後來,他也自然而然地成為石湖支隊和濱海支隊的對手。這個心毒手辣的惡棍,會給大龍什麼好果子吃?

  這時,在寒風裡,白茫茫的湖冰上,有兩支人馬離開三王莊朝遠處走去,鄉親們都被這場面吸引住了。

  搶先映入眼簾裡的,是那幾十個挑夫,一字雁行地挑著禮盒出發了,在嗩呐喇叭的引導下,那條用生命換來的紅荷包鯉前面開路,往縣城走去。哦,如今紅荷包鯉要比卷在破蘆席裡的于二龍闊多了。它裹在紅綾被裡,而且用上好的酒給它噴醉,到縣城後往水盆裡一浸,保險還是活生生的;可他,卻被砒霜酒毒死,連個葬身之地還沒有物色到呢!不過,吹鼓手奏出的樂聲,在風雪裡,倒挺公平地既給王緯宇訂親歡慶,也給于二龍送終哀鳴,而且催命的嗩呐,竟嘲諷似的,給押走坐牢的大龍,吹起了《何日君再來》。

  人們這才注意到還有一小隊人馬,在冰上踽踽地向陳莊方向移動,三個蹀躞的人影,像幽靈似的,悄悄地,越走越遠。但不論走多遠,只要能看得見,就能分辨出兩個持槍的人,當中押解著的窩窩囊囊的大龍。

  「快去求求大先生,饒了大龍吧!蘆花,不能光哭死的,還是顧活的要緊。」

  她想想也是個理,可又捨不得把心裡的二龍撇下不管,說著,沖眾鄰居撲通跪下,轉著圈磕了個頭。「嬸子大娘們,我把二龍託付給你們了……」然後,又撲向卷在蘆席裡的于二龍:「二龍,二龍,不是我忍心丟下你,得救活人去呀!」

  人們安慰著:「放心去吧!蘆花,快攆大龍去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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